卯时三刻,紫微城的琉璃瓦上霜花犹凝,吴天翊身着墨色云锦蟒纹朝服,笔挺如劲竹立在乾清门外铜狮旁。
宽肩窄腰的朝服剪裁利落,袖口金线狼首随动作若隐若现,与腰间羊脂玉狼首玉佩相映成辉,他垂眸拨弄袖口 “忠勇” 金扣,指节因用力泛白。
阶下已聚起不少候朝老臣,蟒纹补子与仙鹤绣纹交错,吴天翊抬眼时,恰见自家外公、大将军赵常立在西侧廊下,银髯垂胸,玄色大氅上霜花未化。
他喉头微动,却只稳步上前,在丈许外拱手作揖,声线放柔:“外公安好,今早霜重,可要添件狐裘?”
赵常抬眸,眼底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暖意,却只淡淡颔首:“世子有心!” 他刻意省去 “翊哥儿” 的亲昵称呼,袖中手指轻叩腰间玉牌。
周围老臣见状,纷纷将目光移向别处,吴天翊唇角微抿,余光瞥见吏部尚书王大人正与身旁同僚低语,袖口鹤纹拂过石阶积雪。
他忽然朗声道:“昨夜读《大乾律》,见‘宗室恤典’条目旁注,倒想起一桩旧事 ——”
话锋一转,又朝赵常笑道,“外公当年在狼居胥山埋的那坛马奶酒,不知何时能开坛?”
赵常一愣,随即抚掌大笑:“待你娶了媳妇,自然开坛。” 这话明里暗里将话题引向家世私事,周围臣工便知趣地将 “削藩”“楚端梦” 等敏感词咽回肚里。
晨雾中,乾清门缓缓开启,鎏金铜环的冷光里,吴天翊侧身让路,朝服下摆扫过阶前积雪,赵常目光在吴天翊上停留一瞬,忽闻吴天翊低声道:“孙儿昨夜替外祖母抄了《心经》,明日下午送过去!”
老将军闻言,指尖在袖中攥紧虎符残片,他听出这话里的 “心经” 暗指燕王府密信,“外祖母” 则代指削藩一事的关键人物。
眼前少年已非他曾经眼中的那个只会留恋于烟花场所的纨绔,而是懂得用家常话做盾、以亲情为刃的权谋者。
“好!” 赵常沉声应下,转身时,银髯上的霜花恰好落在吴天翊袖口狼首图腾旁,恍若两代人无声的传承。
远处钟鼓镗鞳,惊起檐下寒雀。吴天翊抬手替赵常拂去肩甲落雪,指尖如蝶掠过,一枚刻着狼首的铜哨已滑入老将军袖中 —— 那是燕王府屯驻郊外的两万狼骑调令,哨音可传百里,狼旗所指,铁蹄如雷。
赵常袖中指尖触到铜哨纹路,眼角微不可察地一挑,随即将袖口轻轻一掩,银髯垂落间已遮住眼底暗涌。
他朝少年微微颔首,玄色大氅扫过阶前积雪,率先踏入乾清门,腰间虎符残片与铜哨相撞,发出极轻的 “叮” 声,混在雪粒子敲打琉璃瓦的脆响里,恍若冬风掠过檐角铁马。
吴天翊望着老人的背影消失在金銮殿暖黄的烛火中,忽然感到后颈一凉。
他装作整理朝服,余光瞥见东侧廊柱后闪过道灰影 —— 那人着七品文官服饰,却在转身时露出半截藏蓝劲装,靴底沾着城郊冻土,正是昨日在刑部大牢外徘徊的暗桩。
“王大人今日来得早!” 他忽然出声,朝迎面而来的吏部尚书拱手。
对方吓了一跳,手中奏疏险些滑落,鹤纹补子上的霜花簌簌而落:“世、世子早……”
吏部尚书脸色微微一变,便匆匆擦肩而过时,腰间玉佩线绳 “啪” 地断裂。
吴天翊望着那枚刻着竹节的玉佩滚入雪堆,想起方才那道灰影正是往凤仪殿方向而去 —— 看来太后的眼线,果然遍布朝堂内外。
晨雾渐散,阳光穿透云层,在他朝服狼首图腾上镀了层冷金,吴天翊摸了摸腰间玉佩,狼眼黑曜石映出他微扬的唇角。
这紫微城的每片瓦当、每道宫墙,都藏着见不得光的勾当,可他早已将计就计:赵常明面上与他保持距离,暗地却收下狼骑调令。
他用 “外公安好” 做幌子,实则让灰影将 “燕王府与镇北将军私通” 的消息传回太后耳中 ——
越看似寻常的寒暄,越藏着欲盖弥彰的算计!
待早朝之上他拿出《恤典》弹劾莲心,太后势必会因这 “私通” 密报投鼠忌器,而真正的杀招,藏在郊外那两万狼骑扬起的尘烟里。
“世子,该入朝了!” 赵一低声提醒。
吴天翊点头,靴尖碾过阶上霜花,狼爪暗纹与地面图腾重合的刹那,他听见金銮殿内传来司礼监尖细的唱喏:“有事起奏 ——”
雪停了,他踩着碎玉般的残雪踏入宫门,朝服猩红里衬闪过一线,恰似冰原上掠过的狼尾。
那些在暗处窥伺的眼睛不会知道,燕王府的罗网早已张开:明面上是他孤身犯险,暗地里却是狼骑压境、大将军赵常旧部云集,正等着在早朝之上,剖开这层裹着霜花的虚伪盛世。
指尖扣紧袖中《恤典》,吴天翊勾起唇角。就让他们尝尝,什么叫 “忠勇” 二字 —— 不是任人拿捏的犬儒之忠,而是咬断喉管前,先撒一把雪迷住对手眼睛的狼性之勇。
乾清宫的宫门 “吱呀” 敞开道缝,一名灰衣太监小跑而出,腰牌在晨光中晃出 “内廷” 二字。
他快步走到吴天翊面前,微微躬身,声音尖细:“皇上宣燕王世子进殿报捷。” 说罢垂手退至一旁。
“有劳公公引路!” 他话音未落,已率先抬步,朝服下摆掠过青砖,阔步往殿内而去。
殿内烛烟缭绕,鎏金兽首香炉吐出的云雾中,吴天翊随太监踏入乾清宫。
他抬眸时,正见十岁的小皇帝吴昭端坐龙椅,明黄缎面绣着五爪金龙,却因身形单薄,袍袖垂落如空悬的云霓。
少年天子眉目清瘦如竹,眉骨微隆下是双漆黑如墨的眼,睫毛浓密如蝶翼,却在眼睑处投下青黑阴影 —— 那是彻夜批阅奏折的痕迹。
吴昭盯着阶下的吴天翊,指腹在御案下轻轻摩挲着密报边缘,他早先还以为这位堂兄长着张 “能止北疆小儿夜啼” 的脸,却不想亲眼见到时,竟是如此英俊!
眉峰斜飞入鬓,如北疆狼首旗的锋利边缘;眼尾那抹淡红不是胭脂,而是常年在风沙中奔袭的痕迹;唇角微抿时,既有世家公子月下抚琴的柔美,又藏着骠骑将军饮马瀚海的英气。
少年天子想起昨夜掌灯时,贴身太监偷偷塞来的战报 —— 云中郡十万大军破二十万铁骑,敌营传出 “汉军有天人” 的流言。
更让他心颤的是,这位堂兄竟敢抗旨将 “罪妇” 嫂嫂藏在燕王府别苑,刑部大牢前横刀立马的姿态,连铁血御史都在奏疏里写 “见之胆寒,知燕王府有忠勇血!”
“这样的人,不该困在北疆!” 吴昭指尖掐进掌心,忽然痛恨起自己腕间的银镯 —— 若他是自由身,此刻定要拍着对方肩膀叫一声 “好兄弟”,而非隔着金銮殿的金砖,用君臣之礼拘住这头孤狼。
与此同时,纱帐后的皇太后王氏捏着鎏金护甲,指甲几乎嵌进掌心,她原以为燕王世子不过是个粗鄙武夫,却不想竟生得这般昳丽!
墨发束在狼首冠下,几缕碎发被晨露沾湿,贴在苍白额角,恰似 “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竟比她案头的白海棠更惹眼。
肩线平直如刀,将墨色蟒纹朝服撑得极有气势,偏生腰肢劲瘦,走动时玉佩轻晃,倒像戏文里唱的 “玉树临风美少年”。
这样的人物,莲心竟说 “不过是个莽夫”?她冷笑一声,想起前日莲心被《恤典》堵得哑口无言的蠢态,指甲狠狠划过御案 —— 若早知吴天翊是这般人物,她该早早将宗室女塞进燕王府,决不让其他女子占了先机。
淑妃胞妹膝下有女,年方十五,生得兰心蕙质,又从小养在太后宫里,最是听话柔顺。若将此女许给吴天翊,既能断了他为 “罪嫂” 撑腰的念想,又能将燕王府的势力牢牢绑在自己这头。
“稍等去传懿旨,” 她忽然对着身后女官低语,嘴角勾起一抹志在必得的弧度,“就说哀家念着燕王世子劳苦功高,择日要在椒房殿设宴,为他接风洗尘 —— 顺便,也让京中贵女们,见见这位少年英雄!”
此时吴昭看着堂兄叩首时冠带触地的弧度,忽然想起七岁那年在太庙见过的青铜狼尊 —— 同样的孤傲,同样的桀骜,却在帝王面前弯下脊梁。
他握紧袖中的狼髀石手串,终于下定了决心:即便这具龙袍里装的还是孩童身躯,他也要做那个给狼套上缰绳的人,而非被狼吃掉的羔羊。
在阶下的吴天翊垂眸敛目,哪里知道自己早已成了这对并无血缘的 “母子” 眼中的 “香喷喷的肉!”
太后王氏盘算着以宗室贵女为饵,将燕王府的势力绑上自己的战车。
而看似稚嫩的小皇帝,亦想借他手中的狼骑,挣脱垂帘听政的桎梏。
“世子平身!” 吴昭听见自己的声音比往日清亮几分,刻意端起的帝王威仪下,藏着难以抑制的兴奋。
殿内烛火竟在这刻突然明亮,摇曳的光晕将吴天翊眼底的寒星照得透亮。
少年天子强作镇定,指腹摩挲着御案边缘,开口道:“北疆的雪,可是比朕御花园的梅花开得还要烈?”
这话一问出口,他便暗自懊恼语气失了分寸,却又忍不住期待 —— 期待这位手握重兵的堂兄,能听出话语间隐秘的结盟邀约。
吴天翊一听眉头微微一皱,不过他并没有细想,只是上前半步躬身行礼。
他的狼首冠带随动作轻晃,阴影在御案上投出锐利的弧线:“陛下御花园的梅是金枝玉叶,自然比北疆的雪更显尊贵!”
他抬眸时,眼角余光扫过纱帐后微动的珍珠璎珞,声音忽然放柔,“不过臣在狼居胥山见过一种蓝梅,开在冰缝里,风越大,花瓣越亮,倒与陛下案头的琉璃盏有几分相似!”
这话似是恭维,又藏着试探!
吴昭指尖摩挲着御案上的琉璃盏,少年天子忽然意识到自己掌心已满是冷汗,慌忙在龙袍上蹭了蹭,却不想这动作落在吴天翊眼中,竟成了十足的孩童稚气。
“蓝梅?” 吴昭脱口而出,全然忘了殿内还有太后听政,“朕从未见过……”
他忽然意识到失言,耳尖骤红,却在看见吴天翊唇角微扬时,鬼使神差地补了一句,“世子可愿陪朕去后花园赏梅?朕的‘卧雪斋’前有株绿萼梅,开得正好……”
这话一出,殿内顿时静得能听见香炉中炭粒爆裂的声响,王氏的翡翠护甲 “咔” 地掐进御案,珍珠璎珞剧烈晃动,恍若暴雨前的蚊群。
吴天翊却在这刹那间,捕捉到少年天子眼底闪过的孤注一掷 —— 那是被圈禁的幼兽,第一次露出想触碰同类的渴望。
“臣……” 他刚要开口,却听见纱帐后传来太后刻意压低的咳嗽声。
那声音里藏着警告,藏着权衡,却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犹疑。
吴天翊忽然想起临行前赵王妃跟他说的话:“帝王家的温情,比北疆的春日更短暂!”
于是他再次叩首,将到嘴边的 “遵旨!” 咽回肚里,换作一句稳妥的:“陛下万金之躯,若想赏梅,臣可差人将蓝梅移栽进京。”
吴昭的肩膀骤然垮下,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幼兽!
可就在这时,他忽然想起御案下藏着的狼髀石手串,想起昨夜偷偷写进密信的那句 “愿借堂兄狼骑,清君侧”。
少年天子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竟生出几分孤勇:“不必移栽!”
他直视着吴天翊的眼睛,声音里带着破釜沉舟的清亮,“待开春雪化,朕要亲自去北疆看蓝梅 —— 世子可愿做向导?”
这话如惊雷炸响,王氏终于按捺不住,纱帐 “刷” 地被掀开半幅,露出她涂着铅粉的苍白面容:“昭儿!”
她厉声喝止,却在看见少年天子通红的眼眶时,忽然想起自己初入宫时,也曾这般固执地想要触碰一缕月光。
殿内烛火明明灭灭,吴天翊望着小皇帝微微发颤的肩膀,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里带着连他都陌生的温和:“待陛下亲政那日,臣必当牵来最烈的战马,陪陛下踏遍北疆雪!”
这话像颗糖,轻轻塞进了少年天子的掌心,吴昭望着阶下之人挺直的脊背,忽然觉得这道影子不再是冰冷的刀刃,而是他可以攀附的峭壁。
他深吸一口气,正要再说什么的时候,旁边内阁首辅徐阶整了整官袍,双手执笏板于胸前,恭敬地行一大礼,缓步上前三步,朗声道:“皇上,军国重事为大,还是让燕王世子报捷吧!”
他话语沉稳有力,袍角绣着的仙鹤纹随着动作微微起伏,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纱帐后的太后,又落在吴天翊腰间晃动的狼首玉佩上,暗含警示之意。
吴昭闻言一怔,指尖无意识地抠住御案边缘的螭龙纹,刚刚泛起的温热心绪瞬间被冷水浇透。
他顺着徐阶的目光看向吴天翊的玉佩,狼首在烛火下泛着森冷的光,恍然惊觉自己方才险些在众目睽睽下暴露了结盟的心思。
少年天子喉间发紧,强压下满心不甘,脊背重新绷直,刻意板起面孔:“徐卿所言极是。燕王世子,且将北疆战事细细奏来!”
吴天翊垂眸敛去眼底的笑意,心中却暗自冷笑 —— 这老狐狸果然是太后安插的眼线,连谏言的时机都拿捏得这般精准。
他再次俯身行礼,冠带流苏扫过青砖时带起细微的沙沙声:“臣遵旨!”
直起身时,眼角余光瞥见吴昭紧攥成拳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袖口绣着的五爪金龙随着颤抖扭曲成狰狞的形状。
殿内气氛骤然冷凝,唯有鎏金兽首香炉吐出的青烟袅袅升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