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吴天翊携酒樽至赵一、黑牛等席前逐一敬酒,这在前世不过是寻常的同袍之谊,却让赵一、林霄等人如受天恩 —— 毕竟在这尊卑如铁律的世道,哪有堂堂小王爷屈尊向亲卫和部下劝酒的道理?众人眼眶发烫,只觉喉头哽着风沙般的热意,这等殊荣之下,唯有以死相报的肝胆在胸腔里翻涌。
相较之下,黑牛、雷子这帮从小跟着吴天翊摸爬滚打的少年却坦然许多,粗粝的手掌攥着酒碗,“翊哥儿、翊哥儿” 喊得震天响,若非吴天翊带着前世千杯不醉的酒量,怕是早被这群喝起酒来不要命的小子灌得人事不省。
许是长身体的年纪,又兼每日习武操练,如今的黑牛、筛子早已褪去儿时的憨傻模样。
昔年晒得黝黑的脸庞棱角分明,肩宽背厚如小铁塔,袖口下露出的小臂覆着薄茧,举手投足间既有农家少年的质朴,又添了几分武者的利落锋芒。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筛子,如今的他除了周身透着武者的坚毅果决,竟还隐隐流露几分难得的睿智。
最让吴天翊欣慰的是,这昔日连自己名字都认不全的农家少年,如今不仅能识文断字,更整日捧着兵书爱不释手,连吃饭时都要就着菜汤在桌上比划阵型。
这份蜕变让吴天翊看在眼里、暖在心头 —— 他深知,在这乱世之中,能让糙汉子静下心来读兵书的,从来不是什么 “圣贤教化”,而是这帮少年心底对 “活着” 与 “赢” 的渴求。
可这些举动落在燕王与上官北眼中,却令二人连连摇头 —— 在他们看来,这少年虽褪去了纨绔子弟的浮浪习气,行事做派却愈发偏离了贵族礼法的轨道。
燕王望着儿子与亲卫勾肩搭背的模样,忍不住捻须长叹:“昔年你母亲教你用茶盏要三指捏杯沿,如今倒好,直接捧着酒坛牛饮 —— 这哪像个王府嫡子?分明是个边塞小卒!”
上官北则对吴天翊 “以羊骨代笔、以水为墨” 的做派颇为无奈,不禁扶额叹息:“小王爷若能将这份心思用在经史子集上,何愁不成大器?偏要在泥地里打滚,当真是…… 粗鄙至极。”
二人皆不知,那些被他们视为 “不合礼仪” 的举动,恰是吴天翊在这乱世里摸索出的生存智慧 —— 当现今他和上官北还在争论 “引渠灌沙、培土固根” 时,他早已让在云中郡的萧晋等人在沙地里为他屯田垒出第一垄土。
而那些被这些文人墨客嗤笑的 “粗鄙”,终有一日会化作北疆沙场上的刀光麦浪,让世人明白:在饿殍遍野的世道里,能让人活下去的,从来不是精致的礼仪,而是粗糙的、带着体温的真实!
这一场在燕王府看似不伦不类的“家宴”就在吴天翊和赵一、黑牛他们大碗喝酒的喧闹中结束。
这场在燕王府众人眼中堪称 “不伦不类” 的家宴,最终在吴天翊与赵一、黑牛等亲卫的大碗酒令喧闹中落下帷幕。
珊瑚屏风上的孔雀翎羽被烛火染成金红色,筛子的破锣嗓子还在哼着跑调的夯歌,黑牛的酒碗底儿蹭着桌沿拖出细碎声响,少年们的笑闹声混着烤肉香飘出花厅,惊飞了檐角休憩的夜鸟。
不过,席间有一事令吴天翊颇感困惑 —— 他那位素来 “八面玲珑” 的嫂嫂,今日竟罕见地神情恹恹。
当他携酒樽至女眷席前敬酒时,只见她垂眸拨弄着鎏金护甲,连惯常的巧笑都含着几分敷衍,与往日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的机敏做派大相径庭。
吴天翊瞥了眼嫂嫂腕间新换的翡翠镯子,心中微哂!
他只道是自己再立军功,让这位总惦记着 “母凭子贵” 的嫂嫂又添了几分焦虑 —— 毕竟在这王府里,嫡子的赫赫战功从来都是侧室们的眼中钉。
念及此,他唇角扬起一抹疏淡的笑,权当是对这深宅妇人心思的默许,未再深究。
次日辰时三刻,吴天翊洗漱后直接前往给燕王和自己母妃请安,当他推开燕王书房的雕花木门时,赵王妃正握着鎏金暖炉替夫君添茶。
吴天翊与燕王赵王妃一番闲聊后,突然眉心微蹙,卸去了昨夜的随性,月白锦袍上的银线狼纹在晨光中泛着冷锐,唯有眼底还凝着未褪的关切:“母妃,昨日宴上瞧着嫂嫂精神不济,可是身子不适?还是说她……”
赵王妃手中茶盏顿了顿,与燕王交换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她素白的指尖摩挲着暖炉上的缠枝纹,忽然轻笑出声:“你呀,整日不着家,府里的闲事就莫要操心了!”
“母妃,到底是何事?嫂嫂毕竟是自家人……” 吴天翊眉心微蹙,仍不死心。
“什么自家人?她呀 ——那也是她咎由自取!”
话未说完便被燕王轻咳打断,老王爷望着窗外摇曳的竹影,唯有一声接一声的叹息在书房里打转。
赵王妃看了一眼旁边的燕王,随即轻拍吴天翊的手轻笑道“翊儿,你就不要过问了,明儿你就要进京面圣,东西可都准备好了?
这反常的沉默让吴天翊愈发困惑,他轻轻拽了拽母妃的衣袖,少年人的掌心还带着北疆的粗粝:“母妃,您就告诉我吧,究竟出了什么事?”
见吴天翊一再追问,燕王长叹一声道:“翊儿,你嫂嫂怕是要大祸临头了,只望此事莫要牵连燕王府……”
“父王何出此言?难道……” 吴天翊闻言,眉头顿时拧成 “川” 字。
“唉,你可还记得,你前往云中郡时,阿鲁汗曾派使者贡布多吉来逼为父就范?”
“此事孩儿知晓!可是……” 吴天翊缓缓颔首,眸中泛起冷意。
“哼!” 赵王妃猛地将茶盏搁在案上,鎏金暖炉震得轻晃,“你父王屡屡推诿不允,本宫亲自去劝她,你可知她如何呛本宫?竟说‘王爷若肯与阿鲁汗结盟,何愁不能裂土封王’!”
“如今倒好,” 她冷笑一声,“羌族阿鲁汗联合北蛮,扬言要同时进犯丹阳郡、云中郡。消息传入朝堂,陛下震怒不已!偏生阉党与奸臣趁机进谗,言说我燕王府私通外敌、意图谋反,甚至将北地郡拱手相让!”
“要不是你外公与几位老臣以命力保,再加上你此次击溃北蛮的捷报传回,” 燕王捏紧了案边狼首兵符,指节发白,“咱们燕王府早已成了刀下鱼肉!”
“前日你外公修书来报,” 赵王妃眼底掠过痛色,“不日京城便要派人来拿你嫂嫂与博文进京问罪…… 按律当斩!她咎由自取不足惜,可怜那孩子才四岁……”
“什么?阿鲁汗谋反跟嫂嫂何干?嫂嫂嫁到咱们燕王府就是我们燕王府的人,怎么会牵扯到嫂嫂身上呢?” 吴天翊猛然起身,腰间狼首玉佩撞得桌沿作响,“决不能让嫂嫂含冤遭难!”
“翊儿休要冲动!” 赵王妃急得攥紧他的手腕,鎏金护甲几乎掐进少年皮肉,“只要这事不牵连到我们燕王府即可,莫要因一人误了大局!”
“父王、母妃!” 吴天翊甩脱桎梏,袍角带得暖炉歪斜,琥珀色炭火星子溅在青砖上,“莫说嫂嫂是血脉至亲,便是府中仆役,也断无任由外人构陷之理!我要让天下人明白 ——”
他按剑的手青筋暴起,“燕王府的人,纵是死,也得死在自家刀下,而非被人用莫须有的罪名碾作尘泥!”
“好!” 燕王亦被吴天翊的血气所激,拍案而起。
然话音未落,他便颓然落座,眉头深锁:“可她被控的是谋反罪啊!你能有何法子?”
“谋反?一个女子带着四岁稚子,拿什么谋反?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燕王府如果连自家人都保不了,何以保他皇上的天下?”
“父王、母妃不必忧心,” 他忽然转身说道“孩儿,明日不走了,孩儿就守着嫂嫂,跟她一起去京城,看那些阉党奸臣如何诟病我们燕王府!”
说罢,他对着怔愣中的父母长揖及地,未待回应便大步走出书房。
晨光将他的背影拉得老长,燕王与赵王妃面面相觑!
燕王忽然伸手按住夫人颤抖的指尖,望着少年消失的廊角,轻声叹道:“当年你说这孩子是‘狼崽子投的胎’,如今看来…… 倒真像是老天爷送给燕王府的一把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