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清光正在这边出神,忽然听到屋中响起一声叹息,那声音苍老如枯木,轰然砸进她耳中。
紧跟着是沈家夫人的惊呼:“老爷,老太太醒了!”
沈老爷抱着霁和快步走到床边,裴清光也跟着站起身,站在原地远远望着眼前的景象。
身穿喜袍的小郎君膝行至床边,恭敬地取下老妇人身上的银针,垂着头一动不动,老妇人靠坐在沈夫人怀里,垂下眼皮静静打量了小郎君一会儿,叹了口气:“回家去吧。”
沈夫人和沈老爷讶异地对视一眼,正要开口,便见小郎君干干脆脆朝老妇人磕了三个响头,随后便伏身在地,闷声道:“我已与嘉佑拜过天地高堂,便是正正经经的夫妻,理应承担起照料高堂的责任,岂有临阵脱逃的道理。”
沈老爷连忙放下怀中的霁和,上前扯着小郎君的手臂试图拉他起身,可小郎君只是直起了身子,双膝根植于地似的一动不动,沈老爷见少年人倔强,无奈道:“你这是做什么。”
“露生,你先起来,”沈夫人拧着眉开口,“老爷会给你和你父亲一笔钱,足够你们后半生衣食无忧,你们并非沈家人,大可以离开丰城,走得远远的,做生意或是做些别的活计都可以,不必留在这里了。”
露生膝行后退两步,又朝沈夫人磕了三个响头:“我与嘉佑成亲并非觊觎沈家财产,而是真心爱慕于她,请夫人明辨。”
似是没料到如此答复,一时没人接话,屋内便安静了下来。
露生也不再开口,只挺直脊背跪在那一动不动,宛如一尊塑像。
哦,大小姐原是有和心悦的小郎君拜过天地的。
这念头在裴清光心上盘旋一圈,随后便被另一条横空出世的念头覆盖,那念头叽叽喳喳催促她将嘉佑和露生的事分享给孟流景。
有人精于世故,行为语言大可以在脑海中规划过再释放出来,以至于裴清光也曾想过自己身上是否出现过此等虚伪,甚至怀疑自己的心动也是一种她未曾觉察的虚伪。
但如今她明白过来,心的皈依是骗不了人的。
在他人的离散中一次次确认自己的心意,裴清光自嘲地扯了扯嘴角,觉得自己也实在算不上什么好东西。
裴清光的神思不知不觉又飞了出去,直到老妇人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沈家活不长久了,你父亲在沈家当管事操劳了一辈子,你身为他的儿子,理应让他享享福的。”老妇人轻描淡写,可裴清光却从中听出了一股淡淡的死气。
露生挺直的脊背终是悄悄弯了下去。
老妇人撑着床榻坐直了身子,抬眼瞧着沈老爷:“去前面吧,我这把老骨头不妨事,别怠慢了客人。”
沈老爷自是不依:“娘,您这话说的……”
“行了,”老妇人摆摆手打断了沈老爷的话,“让你去你就去,你们夫妻二人得把嘉佑的丧事办得体体面面,不能坏了规矩。”
沈老爷还想说些什么,沈夫人突然反应过来,朝沈老爷眨眨眼,一手挽上他的手臂,一手牵起嘉佑便朝着门外走去。
床边围着的人散了,裴清光这才上前,坐在老妇人身边上下打量着露生,露生虽是家仆之子,却通身的文气,想来是被身为管家的父亲和沈家照料的很好。
露生跪在床前,垂眸回避着老妇人的视线,老妇人安静地瞧了他一会儿,伸手穿过裴清光的身体,拍了拍裴清光所坐的位置:“露生,坐过来。”
裴清光自觉挪了位置,坐到床尾,背靠着床柱安静观察。
露生迟疑了一下,扶着膝盖起身,乖顺地坐在老妇人身旁,老妇人温和地笑笑,“你自幼养在沈家,虽不是沈家人,可在我这儿,你也算是我半个孙儿了。”
露生红了脸颊,起身要跪,老妇人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臂,将他拉回身边,“长清不在了,嘉佑也走了,我儿不知其中缘由,可我这把老骨头心里跟明镜似的。”
见露生怔住,老妇人叹了口气,“这天下要乱了,沈家的财富来路不正,自是要承受些因果。”
露生顿时红了眼眶:“少爷和嘉佑都是心善之辈,就算有因果,也不该落在他们身上。”
“这世上哪有该不该,”老妇人神情疲倦,望向露生的眼神分明在说这孩子有多天真,“人呐,都是天老爷手里的棋子,管他是皇亲贵胄还是平民百姓,只有被摆弄的份,而沈家,天生就是一盘死棋。”
露生不语,双手扯着身上喜袍的衣角来回摩挲,老妇人慈祥地伸手摸了摸露生的发顶,像是对待稚童那般,“去吧,换身衣服收拾收拾,找你们老爷拿了银票就带着你父亲走吧。”
露生坐在原处一动不动。
老妇人眉眼带笑拍了拍露生的肩膀,口吻却是带了十足十的威严:“若你还认沈家的恩,就按我说的做。”
“可是……”露生满脸急切地抬头,正对上老妇人浑浊苍老的瞳孔,忽就噤声。
老妇人疲惫地摆摆手,扭过头再不肯分给露生眼神。露生眨眨眼,两行清泪沿着面颊滑落,他站起身,郑重地朝老妇人磕了三个响头,起身一言不发离开了房间。
直到关门声传来,老妇人才缓缓抬头,伸手朝脸上摸了一把,随后怔怔望着自己干燥的手掌,轻声呢喃:“嘉佑啊……”
裴清光旁观许久,始终未能从沈家众人的脸上看出一丝亲人离世的悲伤,直到此刻看见老妇人眼中闪烁的悲痛,她才后知后觉感受到一份安静而沉重的痛苦。
“仙家,你在吗?”老妇人似是呢喃,又似是认真询问。
坐在床尾出神的裴清光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抬头看见老妇人正直勾勾盯着门口的方向,她正要长出一口气,忽听老妇人又道:“背着一把长剑的仙家,如果你在,就听我这个老太婆念叨几句。”
裴清光几乎是从床上弹射起身,惊诧地躲在床柱后探头看向老妇人。
老妇人的视线在屋中环绕一圈,自顾自继续开口:“嘉佑说过,偶尔会在院子里看到一位眉眼慈悲身背长剑的小娘子,但整个家里只有她看得见。”
“自打嘉佑同我说了这话,我便猜到,是仙家来沈家行天道了,”老妇人双目无神地盯着门口,“但仙家,你错了,你最该带走的是我,不是我的孩子们。”
尽管老妇人看不见自己的身影,裴清光还是没忍住摇了摇头。
老妇人继续道:“沈家财富仰赖于妖孽,我才是这个家里享用最多的人,孩子们还小,她们是无辜的。”
裴清光只觉胸口堵了块大石,千言万语堵在嘴边却无从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