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不再多言,转身下山,回到了车里。车子原路返回,重新驶入那个充满人间烟火气的白杨镇。
陆江河没有去那些看起来门面光鲜的大饭店,而是在一条僻静的小巷里,找到了一家毫不起眼的面馆。
店里只有三四张桌子,老板兼伙计的是一对中年夫妻。
“老板,来两碗油泼面。”
“好嘞!”
伴随着老板爽朗的应答声,和厨房里传来的滋啦油响,陆江河和李珂相对而坐,静静地等待着。
半晌,老板将两碗面“哐当”放在桌上,雪白的面条上卧着翠绿的葱花和鲜红的辣椒面,滚烫的菜籽油“刺啦”一声浇上去,香气瞬间炸开,勾得人食指大动。
可李珂却没什么胃口,他只是盯着眼前的面碗,眼神有些发直。
陆江河拿起筷子,又从桌上的小碟里拈起一瓣紫皮大蒜,不紧不慢地剥着。
“在想什么?”陆江河问。
李珂抬起头,嘴唇动了动。
“陆秘书长,这事儿……我跟文市长去省里,为这个煤矿,开过不止一次协调会了。”
“嗯。”陆江河应了一声,将剥好的蒜瓣丢进嘴里,嚼得嘎嘣脆响。
“会上,省里的领导,还有那些专家,把荣平煤矿复产说得天花乱坠。什么带动江州Gdp增长两个点,解决数千人就业,是盘活国有不良资产的典范。”
“ppt做得漂漂亮亮,数据一串一串的,全是功劳,全是成绩。”
李珂的眉头紧紧锁在一起,“可他们,半个字都没提污染,一个字都没提白杨镇现在的样子,更没提这里还有个风电项目。”
“他们嘴里的荣平,和我们今天脚下踩着的荣平,根本就不是一个地方!”
陆江河又拈起一瓣蒜,继续剥着,头也没抬。
他只是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冷哼。
“这很正常。”
“不正常!”李珂的声音陡然拔高,引得邻桌食客和埋头算账的老板娘都朝这边看了一眼。
他立刻压低了声音,但语速却更快了,“这怎么能叫正常?明知道会毁了这里,毁了十几万老百姓的身家性命,为什么还要硬上?山上那些道理,您不说我也看得明白,难道省里市里那么多领导,那么多高材生,都是睁眼瞎吗?”
陆江河终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他抬起眼,看着李珂,眼神里没有嘲讽,也没有惊讶,只有一种看透了世事的平静。
“李珂,你跟了文市长几年了?”
“快五年了,陆秘书长。”
“五年,不短了。”陆江河把剥好的第二瓣蒜放在醋碟里,“市长的大秘,迎来送往,看的听的,应该比谁都多。怎么还问这么孩子气的问题?”
李珂的脸颊微微发烫,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陆江河拿起筷子,在碗里搅了搅,油亮的辣子染红了每一根面条,“老祖宗几千年前就琢磨透的道理。你觉得不正常,是你站错了地方。”
“站错了地方?”李珂不解。
“对。你现在站在白杨镇,站在老百姓中间,所以你看到的是生计,是健康,是绿水青山。”
陆江河夹起一筷子面,送进嘴里,细细地咀嚼着,“可你要是站在省政府那栋大楼的顶楼,站在某些人的办公室里,你看到的,就是另一番景象了。”
他咽下面条,放下筷子,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
“你看到的是一份漂亮的经济数据,是一笔亮眼的政绩,是你更进一步的台阶,是能让你在会议上压过对手的筹码。你看到的,是真金白银的投资,是能让你分一杯羹的利润,是能让你把儿子送到国外、让老婆背上名牌包的钱。”
“钱,名,权。这三样东西,才是那盘大棋上的棋子。至于白杨镇这十几万户百姓的死活……在棋盘上,他们连当棋子的资格都没有,他们只是棋盘本身。棋下完了,是变得更光鲜,还是被划得面目全非,下棋的人,会在乎吗?”
李珂彻底呆住了。
他跟在文兴海身边五年,每天的工作就是揣摩领导的心意,安排领导的日程,润色领导的讲稿。
他像一个精密的零件,确保着市长这部机器的高效运转。
他见识过权力的威严,也感受过身为市长首席秘书的光环。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在一个崇高的体系里,为江州的发展贡献着自己的一份力。文兴海在他眼中,永远是那个精力充沛、高瞻远瞩、对下属关怀备至的领导。
他从未像今天这样,被逼着从一个截然相反的、如此宏大又如此冷酷的角度,去审视自己所处的这个世界。
那些写在报告里的冰冷数字,今天都变成了风电厂王哥黝黑的脸,变成了路边老人眼里的期盼,变成了这碗热气腾腾的油泼面。
而陆江河的话,像一把手术刀,将他一直以来信奉和依赖的那个温情脉脉的表象,毫不留情地剖开,露出了里面血淋淋的、让他难以接受的真实。
“可……可是……”李珂的喉结滚动着,声音干涩,“我们的宗旨,不是为人民服务吗?我们入党的时候,都宣过誓的。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这句话,我从小听到大。怎么能……怎么能为了那些……那些自己的利益,就眼睁睁看着十几万百姓遭殃?”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信仰崩塌前的迷茫和痛苦。
陆江河看着他,忽然笑了。
“吃面,面要坨了。”
他自己先拿起筷子,大口地吃了起来。
李珂也机械地拿起筷子,往嘴里扒拉了两口,却味同嚼蜡。
等碗里的面下去一半,陆江河才放下筷子,用餐巾纸擦了擦嘴。
“‘为人民服务’,这句话,是写在旗帜上的,当然没错。”陆江河看着李珂的眼睛,“但你要搞清楚一个问题,李珂。在具体的执行层面,谁,才是‘人民’?”
李珂愣住了。
“对决策者来说,人民这个词,太空泛,太模糊了。他们看不见十几万张模糊的脸。他们能看见的,是具体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