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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净面。”

老郑把刮刀放在一旁,从木箱里拿出一块黑色的帕子,在温水里浸了浸,递给元亭。

“用这个帕子擦脸,别漏掉任何一处,尤其是眉眼和下颌。”

元亭接过帕子,帕子上也带着那种松脂的苦香。

擦在脸上时,有点凉,还带着点刺痛感,像有细小的针在扎皮肤。

他刚擦完,就觉得脸上开始发烫。

不是火烧的烫,是从皮肤底下透出来的、闷闷的热,连耳朵尖都跟着烧了起来。

“忍着点,这是‘引气’,让膏体能融进皮肤里。”

老郑拿起银刮刀,挑着那青色的膏体,一点点往元亭脸上涂。

膏体刚碰到皮肤,就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元亭忍不住 “嘶” 了一声,想躲开,却被老郑按住了肩膀。

“别躲,躲了就会留疤,不是画的疤,是真的疤。”

元亭咬着牙,死死盯着柴房的房梁,任由那刺痛感在脸上蔓延。

他能感觉到膏体在脸上慢慢化开,像有无数条小虫子在皮肤下游走。

连颧骨的位置都跟着发酸,像是被人用手轻轻捏着,在慢慢调整形状。

老郑的动作很轻,却很准,每一笔都涂得均匀。

涂到左脸时,他特意多挑了点膏体,堆在眉骨到下颌的位置,像要堆出一道凸起的痕。

“你爷爷说,让我给你画道浅疤,混在挑夫里不显眼,可你昨天说要深疤…… ”

“这膏体凝成疤后,和真疤没两样,刮风下雨会痒,碰着了会疼,你确定要这样?”

老郑的声音里带着点犹豫,手里的刮刀停在半空。

元亭睁开眼,看着柴房油灯下自己模糊的影子。

想起元家子弟的嘲笑,想起父亲临终的嘱托,想起爷爷失望的眼神,心里的怯懦突然被一股冷意取代。

“要深的。”

他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

“我要记住这份疼,记住元家今天的下场,是因为我没用。”

老郑叹了口气,没再多说,继续往他左脸涂膏体。

涂完后,他拿起一张符纸,在油灯上轻轻烤了烤,符纸上的朱砂符痕立刻泛起红光,像烧起来的小火苗。

他把符纸按在元亭的额头,符纸刚碰到皮肤,元亭就觉得一股热流从额头往下淌。

顺着脖颈流到胸口,连声音都跟着发紧,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喉咙里堵着,说话的腔调都变了 。

以前他说话带着点文气的软,现在却变得粗哑,像被砂纸磨过的木头。

“这是‘变声符’,能让你的声音维持三个月,三个月后要再换一张。”

老郑把符纸揭下来,符纸上的红光已经灭了,朱砂符痕也淡了不少。

“接下来是身形,你身子骨瘦,挑夫要壮实点,我给你贴张‘壮骨符’。”

“贴在腰上,能让你看着壮一圈,力气也会大些,只是不能干重活太久,会脱力。”

他又拿出一张符纸,同样烤了烤,贴在元亭的腰上。

符纸刚贴上,元亭就觉得腰上一热。

连带着四肢都跟着有了力气,原本宽松的粗布衣裳,现在看着也紧了些,像是他真的长壮了一圈。

最后,老郑从木箱里拿出一套粗布衣裳和一顶旧草帽。

衣裳上还沾着点泥土和草屑,闻着有股汗味和阳光的味道。

“这是西市挑夫常穿的衣裳,我特意找老挑夫要的,上面的味道能混过去。”

“草帽压低点,遮住半张脸,没人会注意你。”

元亭换上衣裳,戴上草帽,走到柴房角落里的一面破铜镜前。

镜子里的人他几乎认不出来 —— 脸比以前宽了些,颧骨高了,下颌尖了。

左脸一道深疤从眉骨延伸到下颌,疤痕的边缘粗糙,像被刀砍过。

声音粗哑,身形也壮了。

穿着沾着泥土的粗布衣裳,戴着旧草帽,活脱脱一个在西市讨生活的挑夫,再也没有半分元家子弟的清秀模样。

“记住,你现在叫‘阿亭’,是从乡下逃荒来洛阳的挑夫,父母双亡,没亲戚,就靠挑货过日子。”

老郑把一根扁担递给元亭,扁担上还留着挑货磨出的痕迹。

“影卫查的是元家逃出去的子弟,尤其是在朝中当差的元亭,没人会把你这个‘挑夫阿亭’和他联系起来。”

“等风头过了,我就带你去别处,过安稳日子。”

元亭接过扁担,手指攥着扁担上磨光滑的木头,心里却没有半分安稳的念头。

他看着镜子里那个陌生的自己,左脸的疤痕还在隐隐作痛,这疼痛像一道烙印,刻在他的皮肤上,也刻在他的心里。

从今天起,元家的元亭死了,活下来的是 “阿亭”。

是带着一道疤、一颗恨的心,留在洛阳的复仇者。

……

回忆像潮水般退去时,元亭还缩在布庄后门的阴影里。

左脸的疤痕被风一吹,传来一阵熟悉的刺痛。

提醒他这不是梦,是他现在的模样,是他必须承受的代价。

巷口的糖画摊已经收了,摊主挑着担子往别的巷子去,铜勺在担子上 “叮当” 响着,渐渐远了。

街上的百姓也少了些,大多已经到了刑场。

只剩下几个零星的路人,匆匆往城门口赶,嘴里还说着 “别错过时辰”。

元亭扶着墙,慢慢站起身,这次他没再往巷口冲,而是走到布庄后门那扇虚掩的门前,轻轻推开一条缝 。

从这里斜着望过去,能看到远处城门口的方向。

那里已经围满了人,像一团黑色的云,羽林军的红色铠甲在人群里格外显眼,像云里露出的一点血。

他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眼睛死死盯着那团黑色的人群,想从里面找到爷爷元晖的身影。

可距离太远了,只能看到一队羽林军押着一个人,往刑场中央的高台走去。

那人穿着白色的粗布衣服,在红色的铠甲和黑色的人群里,像一点脆弱的雪。

“爷爷……”

元亭对着那方向,无声地喊了一句,声音粗哑得几乎听不见。

他的手指死死攥着门框,指甲嵌进木头里,渗出血丝,却一点都不觉得疼 。

比起心里的疼,这点皮肉疼算什么?

他想起小时候,爷爷抱着他在城墙上看日出,爷爷指着远处的田地。

“亭儿,等你长大了,爷爷还是教你种地吧,比当官自在。”

想起他第一次去工部当差,爷爷送他到门口,塞给他一块麦芽糖。

“别紧张,做不好也没关系,爷爷还在。”

想起在遣散元家嫡系子弟之时,爷爷把油布锦囊塞给他,眼里满是期望。

“亭儿,元家能不能留个念想,就看你了”。

可他什么都没做到。

他没敢改城防图纸,没敢在朝中帮爷爷的忙,没敢在元家倒台时站出来。

现在连送爷爷最后一程,都只能躲在布庄的后门,远远看一眼,连爷爷的脸都看不清。

“我没用…… 我真的没用……”

元亭的眼泪又涌了上来,顺着左脸的疤痕往下流。

流过疤痕时,传来一阵又疼又痒的感觉,像有虫子在爬。

他赶紧用袖子擦了擦,却越擦越花,最后索性不擦了,任由眼泪落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