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过陈惜命的叙述之后,春雪跪坐在地上泣不成声。
她想不到竹落雨离开她的原因会是这样的,她想不到竹落雨为了回到她身边经历了如此多的苦难。
两人自小相恋,却终究难成正果。
或许只有经历世事变迁,年少的人才会明白。
这世界上青梅竹马易,白头偕老难。
青梅酸涩,竹马难乘,苍天总是喜欢为世上的痴情人画下一个虚无缥缈又不堪一击的美好未来。
一旦哪一天老天爷厌倦了这幅画,一缕天火下来,任你情比金坚,也不过一抷尘埃。
但真的是只有苍天在捉弄世人吗?世人亦在捉弄世人。
大多的“一拍两散”总会归咎与“沉默”二字,你不说我也不问,就这样一直误会下去,直到尘归尘土归土,奈何桥上相视一笑,共饮一碗孟婆汤,补上前世那场交杯酒。
殊不知下辈子又换了一对人。
也许这就叫做自作自受吧……
而若是这样一直误会下去倒也还好,大不了余生两不相扰。
最怕有一日真相大白,放也不是,拿也不是,负了旧人,也亏了新人。
如今的春雪便是此等两难的境地,她心中似欲滴血,人在颤抖,心也跟着在颤抖。
叹息一声,陈惜命问道:“雪儿,你想过没有,若竹落雨回来,你将如何?”
春雪闻言怔住了,似有些惊恐地摇了摇头,泣声道:“我不知道,我想我不会见他吧,不会见他吧,不会……”
“从此两不相见,两不相望,两不相欠……”
“就算见了又能如何呢?我已为人妇,见了不过徒生憎恨罢了,也许还会毁了他……秦弘不会放过他的……”
“唉——”陈惜命长叹无语。
两人不知道的是,就在此刻,通往昊京城的官道之上,一匹快马正疾驰而来。
马上人正是春雪心中的人。
竹落雨终是回来了,途中船坏了,他便骑马而回,一路换了三匹马,星夜兼程从未休息。
但终究还是迟了些。
房间中,陈惜命看着颓然的春雪,原本伤情的神色缓缓变得严肃起来,声音也再次变回了原来那般冰冷。
“雪儿,离开秦弘吧,若竹落雨……嫌弃你……”似乎是费尽了力气,陈惜命才说出最后几个字。
“叔叔便带你离开,天涯海角任你去选,天大地大,总有我们容身之地。”
“我不管你是不是真心喜欢秦弘,也不管秦弘是不是真心待你,总之你不能嫁给他!”
陈惜命后来的话说得斩钉截铁。
春雪则低着头沉默不语,似乎在等待着陈惜命给她一个理由。
终于如她所愿,陈惜命说话了。
“你今年有二十一岁了吧,当年我把你带出来的时候,你还只是个哇哇大哭的孩童。”
“那些事你还记得多少?若你不记得了,我想我该告诉你了。”
春雪还是低头不语,直到陈惜命问她:“你知道你姓什么吗?”
“陈。”春雪答道。
“没错,你姓陈,但却并不是因为我姓陈你才姓陈。”
陈惜命站起了身,接着说道:“十六年前,秦陈大战接近尾声,陈国皇帝誓死不降被围困于皇宫之中。”
“一天后,我带兵攻破了陈国皇宫,也就在那一晚秦军统帅接到了秦国皇帝的命令,血洗了整个陈国皇宫,活捉了陈国皇帝,屠尽了余下所有皇族。”
春雪声音很平静说道:“我知道,那场屠杀叔叔并没有参与,也就是因为那次抗命,使得叔叔被派去了西北,终生不得重用,否则现在的骠骑将军应该是你才对。”
陈惜命一脸淡然:“是谁都无所谓,男人手中的刀不是用来屠杀妇孺的。”
看了春雪一眼,陈惜命继续说:“后来我被命令带人搜查陈国皇宫,我当时一脸的不屑,人都死光了,宫殿都烧成了残垣断壁,还有什么可搜查的。”
“可是我万万没想到,在陈国皇帝的寝宫之中,在雕龙画凤的龙床之下,在陈国皇后与一众妃嫔的尸体遮掩下,我找到了一个瑟瑟发抖的小女孩。”
“那孩子蹲坐在床下,手里抱着她最后的依靠,一个布娃娃,时至今日我都还记得那孩子看着我的眼神,惊恐无助,甚至是绝望。”
“当一个四五岁的孩子眼中露出绝望的时候,我的心都要碎掉了。”
陈惜命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我重新用尸体掩盖住了那张床,又留下了两个馒头和一壶清水。”
“一天一夜后,待秦军退出陈国皇宫之后,我又回到了那里,将已经昏迷的女孩抱来出来。”
“女孩的肚兜上绣着振翅的雏凤,脖子上挂着一枚染着血的平安符,上面写着三个字。”
“陈滢歌……”
陈惜命的眼眶红了,声音也在轻轻颤抖着。
有时候陈惜命自己都觉得奇怪,这一年里他似乎流完了前十七年里所有的眼泪。
也许是某些人改变了他吧,使他不再如此铁石心肠。
“我将那女孩安顿好后,便带着那枚平安符和女孩的衣服去见了陈国皇帝。”
“那天,面对秦国虎狼之师都没有怯懦低头的陈国皇帝……”
“向我跪了下来,那些话,那些从男人眼里流下的泪水,那些从一个父亲额头流下的鲜血,深深刺激着我。”
“本来按照大秦皇帝的意思,是要在五天后将陈国皇帝在陈国曾经的都城砍头示众的。”
“也许在秦曜阳的眼中,彻底征服一个国家就是要彻底击毁这个国家百姓的尊严吧?”
陈惜命深吸了一口气说:“但是那天晚上临走之时,我留给了陈国皇帝三尺白绫……”
听到这里,地上的春雪身体不住地颤抖,眼泪大滴大滴地滴落在地上。
“他死的时候,我在他身边,临死之时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照顾好我女儿……”
哇得一声,撕心裂肺般的哭声响彻房间……
陈惜命的声音颤抖得更厉害了:“对不起,我没办法让他活下来。”
春雪跪坐在地上,捂着嘴用力摇着头。
“我带着那个叫做陈滢歌的女孩去了陈国的一个农户家,转年春末,就在夏天即将来临的时候,原本终年不见雪的陈国突然飘起了漫天雪花。”
“为了掩人耳目,我为滢歌改名陈春雪。”
说着话,陈惜命伸手入怀,取出了一个包裹,里面包着一枚金色的平安符。
将平安符递给了春雪,陈惜命强行将声音再次变得严肃起来:“陈滢歌,这才是你的名字,你是陈国的公主,是陈国皇室留在这世界上唯一的血脉。”
“所以你不能嫁给秦弘,因为他是你的仇人!”
犹豫挣扎了一下陈惜命又补充了一句:“就像我也是你的仇人一样,没有我,陈国或许不会灭国的……”
春雪依然用力摇着头,用力哭着。
许久之后,春雪止住了哭声,抬头看着陈惜命,眼神中的悲意渐渐褪去道:“惜命叔叔,你说的这些雪儿都知道,小时候的事我也依稀都还记得。”
“我曾经无数次想要忘掉这一切,但是那一幕幕却又无数次地在梦中不断回荡。”
陈惜命皱眉问道:“既然你知道一切,那你为何……”
“为何还要嫁给自己的仇人是不是?”春雪打断了陈惜命的话,缓缓站起了身。
盯着陈惜命的眼睛道:“就是因为秦家与我有着血海深仇,我才会嫁给秦弘!”
“我不过一个弱女子,势单力薄,这辈子报仇无望……唯有如此,我才有机会……”
春雪的最后一句话石破惊天!
这一刻,一股无形的气势从这个还是满脸泪痕的绝美女子身上扩散开来。
“唯有如此,我才能毁掉秦国——就算日后我被世人称为亡国祸水,就算我被千古唾弃,我也绝不后悔!”
陈惜命惊住了,他万万想不到这才是春雪嫁进宫门的最终目的。
“你的人生不该如此的。”陈惜命轻叹。
春雪面露凄然:“我原本只想与雨哥哥浪迹天涯,做一辈子相夫教子的小女子,但我没想到雨哥哥最后弃我而去……”
“更没想到他又回来找我……”
陈惜命皱眉道:“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春雪摇头苦笑:“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我只希望雨哥哥以后可以找一个比我好的女孩。”
“你认为他会找到吗?”
“一定会的,他人那么好。”
陈惜命用力深吸了一口气问道:“值得吗?”
春雪紧紧盯着陈惜命的眼睛,眼神中满是坚毅,点了点头说:“值得,也许老天爷让我活下来就是为了这一切。”
久久无语……
春雪突然展颜一笑,看着陈惜命说:“惜命叔叔,我是不是不该和你说这些啊?你是秦国的将军,我却想毁了秦国,你不会抓我吧?嘻嘻……”
那笑容依如陈惜命过往十七年所见过的那个小女孩的笑一模一样。
就像那次她第一次吃到糖人时候的笑一模一样。
陈惜命怔怔无语,没有回答春雪的话,而是说道:“日后秦弘若是欺负你,记得告诉我,就算他是大秦皇帝,我也杀了他!”
“若你受万人唾弃,我便与万人为敌!若你受史官笔伐,我便屠尽天下史官!”
春雪这次没有哭,而是突然笑着伸出那如春葱般的小手指:“惜命叔叔,那我们说好了哦。”
陈惜命轻笑,亦伸出手指与春雪勾在一起道:“嗯,说好了。”
就在此刻,醉花涧楼下突然传来了一阵嘈杂喧哗之声!
“春雪——”
听到这一声,楼上的春雪不由得娇躯一震,因为这声音她实在是太熟悉了。
是竹落雨!
楼下已经是乱做一团,竹落雨蓬头垢面扯着嗓子喊着。
费力地向着楼上冲来。
一众侍卫死死地拦着竹落雨。
老鸨子也跟着拉着竹落雨:“哎呦,竹公子您冷静些,春雪不在这里,再说她已经是太子妃了!”
“混蛋——”竹落雨用力推开了所有人,歇斯底里地指着众人喊道:“太子妃?你们都骗我,你们都合起伙来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