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夜，在经历白日的惨烈厮杀后，显得格外深沉。
临时征用的一处安静院落内，烛火摇曳。
阿璃躺在铺着厚厚裘皮的榻上，柳彦舟坐在床边，正小心翼翼地为她手腕上白日里因紧张而不慎擦伤的细小伤口涂抹药膏。
空气中弥漫着安神草药淡淡的苦涩气息。
“只是皮外伤，不妨事。”阿璃看着柳彦舟专注而心疼的神情，轻声安慰。
她的手掌不自觉地抚上高高隆起的腹部，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只是……这孩子今日动得格外厉害，像是在不安地踢打。”
柳彦舟放下药膏，温热的手掌轻轻覆在阿璃的手背上，试图传递一丝安抚的力量。
“许是白日受了惊吓，或是感知到你的疲惫。我已让公孙妹子配了最好的安胎药，你好好歇息，外面的事有我们。”
阿璃点了点头，依言闭上眼。
但她的心神却无法宁静。日间赵岩的死、潜伏的毒囊、虎视眈眈的吴漠……千头万绪如同乱麻纠缠。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在极度的疲惫中沉沉睡去。
然而，睡眠并未带来安宁。
她陷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流淌着暗红色液体的洞窟深处，无数面容扭曲、眼神空洞的药人，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向她涌来。
她奋力挥刀，刀刃砍在药人身上却只迸溅出火星。
最让她心悸的是，腹中的孩子也在剧烈地胎动，仿佛在恐惧地挣扎，又像是在急切地警示着什么。
“不！”阿璃猛地从噩梦中惊醒，额头沁出细密的冷汗，心脏狂跳不止。
“阿璃！”柳彦舟立刻被惊醒，连忙扶住她微微颤抖的肩膀，“又做噩梦了？”
阿璃靠在他怀里，感受着他沉稳的心跳，渐渐平静下来。
“我梦到孩子……在很黑暗的地方……”
柳彦舟将她搂得更紧，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声音温柔而坚定：“别怕，我和公孙婧，还有张猛、明月他们，所有人都会守护你们。我们会给孩子一个清平世界，我保证。”
他的手掌温暖地覆在阿璃隆起的腹部，仿佛能将力量和承诺传递给里面的小生命。
阿璃没有回答，只是更深地依偎进他怀中，这一刻，她不是护国公主，只是一个渴望安宁的妻子和母亲。
烛火噼啪轻响，映照着一室安宁的假象。
阿璃靠在柳彦舟肩头，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还记得我们在江南时，最愁的不过是明日画舫游湖，会不会下雨。”
柳彦舟吻了吻她的发顶，声音里带着回忆的暖意：“如何不记得。你那时还怪我选的纸伞不够大，害你裙角沾了湿气。”
他顿了顿，手臂温柔地环住她，“等这一切结束，我们带孩儿回江南，买最大的一把伞，看它个三天三夜的雨。”
阿璃没有回答，只是更紧地依偎着他。
在这暴风雨前的短暂宁静里，往日最寻常的琐碎，都成了遥不可及又支撑当下的珍贵念想。
阿璃抓住他的手臂，指甲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喘息着摇头：“不，彦舟，那不完全是梦……我感觉……感觉那黑影和周楚氏秘库，藏着比我们想象中更可怕的东西。那是一种……冰冷的、想要吞噬一切的恶意。”
就在阿璃被噩梦惊醒的同一时刻，北境城一条被月光照得惨白的僻静小巷深处，那道抢走了“楚河汉界”棋子的黑影，正屏息凝神地研究着手中的棋子。
他反复摩挲着棋子冰凉的质地，指尖最终停留在棋子底部一道几乎难以察觉的细微划痕上。
他眼中闪过一丝狂喜，将月光以特定角度投射在划痕上，墙壁上竟隐约映出了一副简易的、由光线勾勒出的地图——指向城郊外一座早已被世人遗忘的废弃古墓！
黑影不再犹豫，将棋子小心翼翼收起，身形如鬼魅般融入夜色，朝着郊外疾驰而去。
他自以为行动隐秘，却不知，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屋顶阴影中，墨羽正如同一只真正的夜枭，悄无声息地紧随其后，玄色的衣袍与夜色完美融合，只有一双锐利的眼睛，牢牢锁定着目标。
废弃古墓隐藏在一片枯死的胡杨林深处，墓穴入口早已被风沙和枯藤掩埋。
黑影拨开障碍，将手中的“楚河汉界”棋子，精准地嵌入墓门上一个不起眼的、与棋子形状完全吻合的凹槽中。
“咔嚓……嘎吱……”
一阵沉闷的机括转动声后，尘封不知多少年的墓门，缓缓向内打开，一股混合着陈腐泥土、金属锈蚀和某种奇异香料气味的阴风扑面而出。
黑影毫不犹豫，闪身而入。
墨羽打了个手势，几名夜枭暗桩如影随形，悄无声息地跟了进去。
墓道狭窄而漫长，两侧的石壁上并非光秃秃的，而是刻满了壁画。
但那并非歌颂功德的祥瑞图案，而是描绘着各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场景——抽离生魂、活人饲毒、骨骼改造……俨然是一部记载着黑鹰教如何炼制药人的血腥邪典图录！
越往里走，空气越冰冷，那股奇异的香料味也越发浓郁，仿佛在掩盖某种更深层的腐败气息。
黑影对这一切视若无睹，径直来到墓道尽头一间较为宽敞的墓室。
墓室中央，没有棺椁，只有一座巨大的、刻满符文的青铜祭坛。
祭坛上方，悬浮着一枚通体漆黑、非金非玉的令牌，令牌表面光晕流转，仿佛有生命在呼吸。
“教主信物……终于……”黑影眼中爆发出贪婪的光芒，伸手便欲抓取。
“到此为止了！”墨羽冷冽的声音在墓室中响起。
他与夜枭暗桩们从阴影中现身，将黑影团团围住，“说出你的目的，周楚氏秘库究竟隐藏了什么？”
黑影大惊失色，旋即脸上露出狰狞：“就凭你们，也想拦我？！”他猛地从怀中掏出一枚黑鹰教令牌，狠狠砸向祭坛！
令牌与祭坛接触的瞬间，祭坛上的符文骤然亮起刺目的红光！
数道凌厉的淬毒箭矢从墙壁隐蔽的孔洞中疾射而出！
同时，祭坛周围的地面裂开，几只身形干瘪、动作却快如闪电的古尸药人爬了出来，扑向墨羽等人！
夜枭暗桩们反应迅捷，挥动兵刃格挡箭矢，与古尸药人战作一团。
墓室内顿时刀光剑影，险象环生。
墨羽目标明确，直取黑影。
黑影武功诡异，身法飘忽，手中一对淬毒短刺刁钻狠辣。
两人缠斗十数回合，墨羽卖了个破绽，诱使黑影猛攻，随即侧身闪避，手中短刀如毒蛇出洞，精准地削断了黑影的手腕！
黑影惨叫一声，兵刃落地。墨羽趁机将其制服，踩在脚下。
“说！秘库的秘密！”墨羽短刀抵住黑影咽喉。
黑影自知无幸，狂笑道：“秘密？哈哈……你们以为楚殇死了就结束了吗？教主……早已在万魂窟重生！这秘库，不过是存放钥匙的地方……真正的力量……在万魂窟……阴罗花……终极药人……哈哈哈……”
他笑声未落，嘴角溢出一丝黑血，竟是咬碎了口中暗藏的毒囊，顷刻间气绝身亡。
墨羽眉头紧锁，不再理会尸体，快步走到祭坛旁。
祭坛上悬浮的令牌旁，还散落着几卷不知何种材质制成的黑色卷轴。
他拿起卷轴快速翻阅，脸色越来越凝重。
卷轴上不仅详细记录了远超当前药人技术的“终极药人”炼制法，更有一张绘制精细的西域地图，明确标注了“万魂窟”的位置，以及培育终极药人最关键的药引——“阴罗花”的生长之地！
墨羽立刻意识到事态严重，卷轴上面的内容让他这见惯了黑暗的夜枭首领也心生寒意。
他不由想起那些被炼制药人的无辜百姓，他们本该拥有平凡却完整的人生。
此刻，守护的意义变得无比具体——不止是效忠公主，更是为了阻止这人间惨剧再度上演。
他收起卷轴，眼神比来时更加坚定，对下属下令：“清理此地，将所有物品封存带回！我们立刻回城，将万魂窟和阴罗花之事禀报殿下殿下和柳先生！”
当墨羽带着缴获的卷轴和地图匆匆赶回院落时，阿璃和柳彦舟正对着一张北境地图商讨布防。
听完墨羽的禀报，尤其是听到“终极药人”和“万魂窟”时，阿璃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她下意识地捂住了腹部——那个梦境，竟然是真的预兆！
柳彦舟快速浏览卷轴，越看心越沉：“阴罗花只生长在万魂窟至阴之地，以万千生魂怨气为滋养。若让黑鹰教余孽得到此花，炼制出卷轴上记载的‘终极药人’，大周将永无宁日！”
公孙婧闻讯赶来，看到卷轴上那些惨无人道的药人炼制图谱，更是气得浑身发抖：“以活人魂魄为薪柴？！这哪是炼药，分明是魔道！”
阿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扶着孕肚，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做出了决定：“绝不能让此等邪物现世。彦舟，你对药理和机关最熟，由你带队；公孙妹子，克制阴邪毒瘴离不开你的医术。你们二人带领药王书院精锐弟子，即刻出发前往万魂窟，务必在他们之前找到并销毁阴罗花……即刻出发。”
阿璃的声音平稳，唯有交叠在腹前的双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她知道这个决定意味着什么——将最挚爱的两人一同送入那片被称为“万魂窟”的绝地。
一边是丈夫与挚友的安危，一边是天下苍生的祸福，这其间的重量，几乎要将她压垮。
但她是护国公主，她必须，也只能如此选择。
她看向墨羽：“你率夜枭暗桩，继续清剿境内黑鹰教余党，绝不容他们再起波澜。”
最后，她看向张猛和李明月：“北境城防务，就拜托二位将军。严防大食国卷土重来。”
“阿璃，你的身子……”柳彦舟担忧万分。
阿璃抬手止住他的话，眼神坚定如磐石：“我会坐镇北境，等你们平安归来。这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选择。”
她走到窗边，望向西方沉沉的夜色，那里是万魂窟的方向，“你们一定要小心。”
次日黎明，柳彦舟与公孙婧带着精心挑选的队伍，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北境城，踏上了前往西域绝险之地——万魂窟的征途。
柳彦舟没有立刻去准备行装，而是与阿璃一同站在院中，仰望北境稀疏的星辰。
他握住阿璃微凉的手，低声说：“阿璃，我们每一次为了未来的‘清平世界’而战，都不可避免地让当下卷入更多的纷争。让公孙婧和我去万魂窟，让张猛他们固守城墙，甚至让你怀着我们的孩子独守危城……这本身，就是和平必须支付的、最残酷的代价。我只盼，这代价最终是值得的。”
阿璃将他的手引至自己腹上，感受着胎动，语气沉静而坚韧：“我明白。这孩子的未来，北境百姓的安危，还有赵岩他们的血，都系于此。这是我们必须背负的责任。去吧，为了终结这循环的代价。”
阿璃站在城楼上，直至那支小队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天际线的尘埃中。
晨风吹拂，带来远方沙砾的气息。她轻轻抚摸着腹部，那里，一个小生命正在安静成长。
她将所有的担忧、恐惧与爱，都化作掌心的温度，低声呢喃，仿佛是说给孩子听，又像是说给远行的爱人，以及这片需要他们共同守护的土地：“我们会赢的。因为我们要回家的，不止我们两个。”
她不知道，在万魂窟的深处，一双隐藏在阴影中的、更加疯狂的眼睛，正窥视着一切。
真正的风暴，远比她想象的更为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