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隘的战事,进入了最惨烈的消耗阶段。
吐蕃摄政王达玛听闻先锋受挫,爱将论钦陵重伤,勃然大怒,亲率主力大军压境,昼夜不停地猛攻隘口。
箭矢如蝗,投石如雨,冲车一次次撞击着临时加固的营垒。
周军将士依仗地利和弩箭之利,浴血奋战,每一寸土地都反复易手,浸透了鲜血。
阿璃如同钉在阵地上的旗帜,始终在最前沿指挥。
银甲早已被血污和尘土覆盖,看不出本来颜色,鎏金长刀的纹饰也被砍出了数道深痕。
她声音嘶哑,眼窝深陷,但眼神中的火焰却从未熄灭。
每一次击退敌军进攻,她都会立刻巡视伤兵营,查看防御工事,几乎没有合眼的时间。将士们看到主帅如此,无不拼死效命,真正做到了“一步不退”。
然而,实力的差距是残酷的。
周军兵力不足、补给线漫长的劣势逐渐显现。箭矢储备急剧消耗,伤亡数字不断攀升,就连李明月率领的机动骑兵,也因频繁袭扰而减员严重。防线,开始出现摇摇欲坠的迹象。
“殿下!左翼三号营垒被突破!”一名浑身是血的传令兵踉跄跑来报告。
阿璃瞳孔一缩:“李明月!”
“末将在!”
“带你还能动的所有骑兵,跟我上!把缺口堵住!”阿璃没有丝毫犹豫,翻身上马。
“殿下!您不能去!太危险了!”众将惊呼。
“闭嘴!执行命令!”阿璃厉声喝道,一马当先冲向硝烟最浓处。
一场惨烈的反冲锋在左翼展开。
阿璃身先士卒,鎏金长刀挥舞,如同修罗降世,所过之处吐蕃兵纷纷倒地。
李明月紧随其后,燕云别部的骑兵爆发出最后的血勇,硬生生将突入的敌军又压了回去,重新夺回了营垒。
但代价是巨大的,参与反冲锋的骑兵几乎人人带伤,阿璃的左臂也被流矢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
简单包扎后,阿璃回到中军,疲惫几乎将她击垮,但她强行支撑着。她看着沙盘上代表兵力的、越来越少的标记,心中清楚,若无援军或奇策,黑水隘失守只是时间问题。而西京那边,彦舟的情况……她不敢深想,一想便觉心如刀绞。
西京城,王府内。
柳彦舟依旧昏迷,但面色不再那么骇人,呼吸也平稳了许多。
冰魄雪莲的强大药效暂时护住了他的心脉,压制了毒素,但正如墨羽所料,那至阴寒毒并未根除,只是潜伏了下来,像一条冬眠的毒蛇,随时可能反噬。
苏文清和几位医术高超的老先生日夜轮守,用各种温和的汤药为他调养身体,却不敢轻易尝试解毒,生怕打破那脆弱的平衡。
钦差御史张文渊也没有闲着。他主动参与了救治的协调工作,亲眼目睹了西京上下对柳彦舟的关切,也看到了留守将士和百姓在巨大压力下的坚韧。
他被深深触动了。他不再仅仅是一个冷眼旁观的审查者,而是开始真正尝试去理解这片土地和守护它的人们。
他连夜写下了一份长长的奏章,不再是那种刻板挑剔的审查报告,而是详细记述了西京面临的军事压力、内部暗藏的阴谋、柳彦舟遇刺中毒的详情、以及阿璃在前线死战不退的忠勇。
他用极其恳切的言辞,向皇帝周显陈述了镇西王夫妇对国家的巨大牺牲和贡献,并直言朝中某些言论实属不公,恳请朝廷务必信任并全力支援西京。
这封奏章,通过夜枭的特殊渠道,以最快的速度发往长安。它能否改变朝堂的风向,尚未可知,但它标志着张文渊个人态度的彻底转变。
也许是冰魄雪莲的药力激发了潜能,也许是强烈的求生意志起了作用,昏迷中的柳彦舟,再次出现了意识活动的迹象。他又开始断断续续地呓语,这次,词汇更加清晰,甚至带上了逻辑的碎片。
“……火……阳……非……外求……内……生……”他艰难地吐着字,“……紫……府……金丹……引……以……自身……真阳……化……寒毒……”
守在一旁的老医官立刻记录下这些碎片化的词语,但面面相觑,不解其意。
“紫府金丹”?那不是道家修炼内丹的术语吗?与医道有何相干?
墨羽闻讯赶来,仔细听着柳彦舟的呓语,看着记录下的词语,眼中渐渐亮起难以置信的光芒:“我明白了!柳先生的意思难道是……那至阳之力,并非一定要外求‘龙纹焱草’这等奇物?人体自身便有真阳之火,藏于丹田紫府!若能以特殊方法引导激发,或可自身化去寒毒?”
这个想法太过惊世骇俗,也风险极大。激发自身真阳,一个控制不好,便是引火烧身,未解毒先自焚。
“这……这太凶险了!从未有医书记载此法!”一位老医官连连摇头。
“但这是目前唯一的希望!”墨羽坚持道,“柳先生医术通神,或许这正是他在昏迷中推演出的自救之法!我们需要一位精通内家导引术的高手,辅以金针渡穴,小心引导!”
可是,去哪里找这样的高手?西京军中,擅长沙场搏杀者众,精通内家真气导引者,却几乎无处可寻。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站了出来。
“或许……老夫可以一试。”说话的是钦差御史张文渊。
众人愕然望去。
张文渊面色平静,缓缓道:“老夫年少时,曾随一位山中道人修习过几年养生导引之术,虽不精深,但对经脉气血运行,略知一二。金针渡穴,亦可由我执掌。我观柳先生呓语,暗合《黄帝内经》‘正气存内,邪不可干’之要旨,或可一试。”
所有人都愣住了。谁也没想到,这位以刻板严苛着称的御史台官员,竟然还深藏这等技艺。
苏文清犹豫道:“张御史,这……风险极大,万一……”
张文渊摆摆手,神情肃然:“柳先生为国为民,身陷死地。老夫虽不才,亦知大义所在。若能救得柳先生,纵有些许风险,又何足道哉?况且,此乃柳先生自身意志所向,我等不过是助其一臂之力。”
见他说得恳切,且确实别无他法,苏文清和墨羽最终同意让他尝试。
一场极其凶险的救治,在西京城内,由一位御史官主导,悄然开始。
黑水隘前线,阿璃已到了极限。
箭矢即将告罄,能战的士兵不足五千,人人带伤。
吐蕃军又一次潮水般的进攻被打退,但周军的防线也已千疮百孔。
阿璃拄着鎏金长刀,站在残破的营墙上,望着远方吐蕃大营连绵的灯火和更后方扬起的遮天烟尘——那是吐蕃后续的主力正在不断抵达。
绝望的情绪,如同冰冷的潮水,开始侵蚀着每个人的心。
就在这时,一骑快马冲破黎明前的黑暗,直奔中军大帐!马上骑士高举一枚金漆筒,声音因激动而嘶哑:“圣旨!长安圣旨到!援军!陛下派援军来了!”
这一声呼喊,如同划破黑暗的闪电,瞬间照亮了所有绝望的心!
阿璃猛地转身,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快步冲下营墙,接过圣旨,迅速展开。
圣旨是皇帝周显亲笔,盖着玉玺大印。
内容先是高度赞扬了阿璃及西京将士的忠勇,严词驳斥了朝中的不实之言,随即宣布:擢升冯异为征西副将军,统京营骑军两万,并调河西、陇右诸镇兵马三万,共计五万大军,即刻开拔,驰援西域!一应粮草军械,由朝廷全力保障!
旨意最后强调:“西域之事,朕悉委于卿,可临机专断,不必事事奏请!”
紧随圣旨之后的,还有皇帝周显的一封密信。
信中言简意赅:“阿璃,坚持住!冯异已率前锋轻骑日夜兼程,不日即至!朝中宵小,联已着手清理。张文渊奏章,联览后动容。彦舟之事,孤必倾力寻访‘龙纹焱草’下落,勿忧!”
真正的希望!朝廷终于展现了前所未有的决心和支持!五万援军!这足以彻底扭转战局!
“援军要来了!陛下没有放弃我们!长安没有放弃我们!”阿璃将圣旨高高举起,用尽全身力气向周围疲惫不堪的将士们呐喊!
消息像野火般传遍全军,原本低落的士气瞬间爆燃起来!绝处逢生的狂喜,化作了震天的欢呼和呐喊!
“万岁!陛下万岁!”“誓死守卫大周!”
阿璃眼中含着热泪,那是压力释放后的激动,更是对无数牺牲将士的告慰。她知道,最艰难的时刻,终于熬过去了!
然而,就在全军欢腾之际,墨羽派来的另一名夜影信使,悄无声息地来到了阿璃身边,递上了一封密信。
阿璃走到无人处拆开,信的内容让她刚刚放松的心弦再次绷紧:张文渊正在冒险为柳彦舟施行凶险的“导引真阳”之法,成败未知。
另外,墨羽在于阗后续的调查中发现,那位于阗国师在失败前,曾将一份关于“改良血珀”的机密资料,通过秘密渠道送了出去,接收方……疑似指向了吐蕃达玛亲王的大营!
“改良血珀”?吐蕃?
阿璃立刻将这与柳彦舟中的奇毒联系起来!难道,“青梅会”与吐蕃的合作,不仅仅是军事上的?他们还在共同研制某种更可怕的东西?!
黎明将至,黑暗渐渐褪去。
黑水隘下,吐蕃大营号角再次响起,新一天的进攻即将开始。
但这一次,周军将士眼中不再是绝望,而是熊熊燃烧的战意和希望。
阿璃擦去眼角未干的泪痕,握紧手中的鎏金长刀和那份沉甸甸的密信,目光再次投向敌人。
前路依然布满荆棘,援军将至但尚未抵达,彦舟仍在生死线上挣扎,而敌人手中,可能还握着更阴毒的武器。
但此刻,她心中只有一个信念:守住!不惜一切代价守住!为了身后万千百姓,为了昏迷中的爱人,也为了那终于到来的、帝国的意志!
战斗,远未结束。真正的较量,现在才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