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镇北大将军府的书房，烛火通明，却静得能听见灯花偶尔爆裂的细微噼啪声。空气仿佛凝固了，比西域夜晚的寒风还要凝重几分。
苏文清去而复返，脚步轻捷却带着千钧重压。他手中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半旧的青布包袱，脸色是前所未有的严肃，眉宇间凝结着浓重的疑云。
他身后跟着两名绝对可靠、气息内敛的心腹亲随，三人皆是一身便于夜间行动的深色劲装，风尘仆仆，显然刚刚完成了一次极其隐秘且不容有失的任务。
“相爷，东西带来了。”苏文清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却字字清晰。他将包袱轻轻放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上，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放置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
他小心翼翼地解开包袱结，里面露出的，正是禄东赞白日里让那名哑仆拿去“焚化”的那几本旧书——一本《金刚经疏钞》，一本《心经注解》，还有两本看似无关的游记杂谈。
“我们的人设法调了包，这是原件。处理得很干净，对方……应该尚未察觉。”他补充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周龙杰立刻从舆图前转过身，快步走到书案前。他没有急于去翻动那些书籍，而是先俯下身，目光如鹰隼般锐利，仔细地审视着包袱皮的质地、系扣的方式，以及每一本书的外观。
书籍确实很旧，边角磨损严重，封面蒙着一层淡淡的灰尘，书页泛黄卷边，看起来就像是被人随手丢弃、毫不起眼的废纸堆，完美地符合“需要焚化的无用旧物”这一设定。
“重点检查那本《金刚经疏钞》。”周龙杰沉声道，声音里带着一种冰冷的确定。根据连日来监视禄东赞的暗桩回报，这位吐蕃大相近日绝大部分时间都在抄写和研读《金刚经》，与之相关的注释本是最可能被动手脚的载体。
苏文清会意，从怀中取出一双薄如蝉翼、却刀剑难伤的特制冰蚕丝手套，仔细戴好。
他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本最厚实的《金刚经疏钞》，开始一页一页地、极其缓慢地翻阅。
他的指尖轻轻拂过纸面，感受着上面的每一处凹凸，眼神专注得仿佛要穿透纸张。书房内静得可怕，只剩下纸张翻动时发出的极其轻微的“沙沙”声，以及三人压抑的呼吸声。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点点流逝。
一卷翻完，除了密密麻麻、晦涩难懂的佛经注释文字，并无任何异常标记、夹带或者墨色不均之处。
苏文清的眉头越皱越紧，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难道相爷的判断错了？禄东赞真的只是在处理垃圾？
“难道……”苏文清不禁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困惑和自我怀疑，看向周龙杰。
周龙杰的目光却依旧沉静如深潭，他缓缓摇头，声音低沉而肯定：“不要用常理去推断禄东赞。他若用如此明显浅显的手段，也就不是那个能搅动两国风云的吐蕃大相了。试试别的法子。文清，用火烤，注意距离，莫要毁了纸张。或者，用水浸，蘸取少许，观察晕染……”
就在这时，旁边一名一直沉默观察的心腹亲随，似乎想起了什么，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相爷，苏大人，属下早年曾随商队行走西域，偶然听闻过一种秘法。据说有些部落的萨满或密探，会用特定几种药材（如茜草根、赭石粉）混合特殊溶剂调制而成的汁液书写，字迹干后与寻常松烟墨迹几乎无异，肉眼难以分辨。但若以微火适当烘烤，或者接近某种特定熏香（如西域产的某种龙涎香），墨迹中的药材成分会发生微妙变化，会显现出与原本墨色不同的、极淡的颜色或痕迹。”
周龙杰眼中精光骤然一闪，如同暗夜中划过的闪电：“试试火烤！”
苏文清精神一振，立刻取过一盏小巧的青铜烛台，拔掉灯罩，将跳动的烛火捻到最稳定的状态。
他再次拿起《金刚经疏钞》，翻到中间部分，将书页在橘黄色的火焰上方保持一个恰当的距离，小心翼翼地来回移动烘烤。
起初，纸张只是因受热而微微卷曲，字迹依旧如常。但当烘烤到其中几页，尤其是涉及到地理名词注解的部分时，奇迹发生了！
在烛火的热力作用下，原本浑然一体的墨色字迹下方，竟然隐隐约约、如同水印般浮现出一些极淡的、呈现出浅褐色或暗红色的纤细线条和古怪符号！
这些线条勾勒出简略的山川、河流走向，明显是地图！旁边还有几个扭曲的、非汉非吐蕃的奇特符号，显然是经过加密的指令或标注！
“有了！”苏文清强压住心头的激动，低呼一声，声音都有些发颤。
周龙杰和另一名亲随立刻凑近细看。在跳跃的烛光下，那些浅褐色的线条清晰可辨，指向西域某个具体区域——正是如今阿璃大军所在的鬼哭峡及周边地带！而那串加密符号，则透着一股令人不安的诡秘气息。
“快！取纸笔，原样临摹下来！一丝一毫都不能错！”周龙杰当即下令，语气斩钉截铁。
另一名亲随立刻铺开宣纸，研墨执笔，凭借过人的记忆和摹画能力，将热烤后显现的图案和符号精准地复制下来。
同时，周龙杰亲自拿起另外几本“旧书”，如法炮制。果然，在另一本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游记杂谈的某页夹缝中，也发现了类似的经过隐藏的信息。这次的内容更像是一串指令的代称和对应的日期，仿佛在约定某种行动的时间表！
“禄东赞……好一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好一个青灯古佛，暗藏杀机！”
周龙杰看着临摹下来的图案和符号，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语气中充满了冰冷的怒意和一丝后怕，“他根本就没想过要真心和谈！所谓的抄经静心、处理旧物，全是在利用我们监视的盲区，向万里之外的西域传递指令！联络并指挥他在西域的暗桩！”
苏文清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直冲头顶：“相爷，我们必须立刻将此事告知阿璃公主！她面对的敌人，可能完全掌握了我军的动向和意图！李狂将军的失踪，鬼哭峡的惨烈损失，恐怕都与此有关！”
“不止如此！”周龙杰的手指重重地点在临摹纸上的一个特殊加密符号上，这个符号形状古怪，像是一只蜷缩的狐狸，“你看这个标记！夜影之前从西域发回的情报里，多次模糊地提到过，疑似与一个活跃在西域、代号‘沙狐’的神秘人物有关。此人极其擅长伪装、潜伏、煽动和利用自然环境设伏，神出鬼没，是禄东赞手中最隐秘的利器之一。如今禄东赞不惜暴露这种方式来启用他，是想把西域彻底变成埋葬我大周精锐的流沙坟墓！”
他猛地转身，快步走到书案前，铺开特制的加密信纸，提笔蘸墨：“文清，你亲自去办两件事，立刻！第一，启动最高级别的‘龙鳞’密道，选派绝对忠诚、武功最高、耐力最好的信使，双人双骑，不惜跑死马，也要将这些破译出的情报，火速送往西域，亲手交到阿璃手中，不得有误！第二，加强对驿馆的监控，尤其是那个哑仆和所有进出物品，但决不可打草惊蛇！我要看看，禄东赞接下来，还有什么把戏要演！”
“遵命！”苏文清深知事关重大，毫不迟疑，接过周龙杰迅速写好的密信和临摹图纸，转身快步离去，身影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书房内重新恢复了寂静，只剩下周龙杰一人。
他缓缓踱步到那幅巨大的北境舆图前，目光先沉重地落在西域那片广袤而焦灼的土地上，仿佛能看到阿璃和李崇正在苦战；随后视线移回云州，落在那标注着驿馆的小点上，禄东赞就像一颗毒瘤嵌在那里；最后，他的目光越过高山大河，投向遥远的江南水乡，那里，苏砚正带着太子周显的重托，在另一片没有硝烟却同样危险的战场上孤身奋战。
禄东赞的阴险阴谋，靖王的蠢蠢欲动，西域的险恶战局，北境的防御压力，江南的筹饷重任……千头万绪，如同无数条无形的丝线，纵横交错，紧紧缠绕在一起，稍有不慎，便是满盘皆输的局面。
而他，大周的尚书右仆射，此刻必须保持绝对的冷静和清醒，握住这艘巨轮的舵盘，在惊涛骇浪和暗礁漩涡中，寻找到那一线生机。
“阿璃，李崇……希望这份用代价换来的情报，能及时送到你们手中，助你们拨开迷雾，扭转战局。”
他心中默念，手指不由自主地用力按在舆图上“鬼哭峡”那个令人揪心的位置。这场跨越万里的智斗与力搏，已到了最关键、最残酷的时刻。每一步，都关乎无数将士的生死，关乎大周的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