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垂落,云州城的灯盏次第亮起。
从街头巷尾的烛火到将军府檐角的宫灯,暖黄的光海渐次漫过青石板路,白日里喧腾的庆典余温尚在,彩绸与爆竹碎屑还沾着喜气,暗处的甲士却已攥紧了腰间佩刀。
这外松内紧的张力,连晚风都似裹着几分凝重,让这场庆典的尾声,更像一场无声的蛰伏。
镇北大将军府书房内,雕花木门轻合的刹那,空气骤然沉了几分。
阿璃抬手屏退侍立的亲卫,只留下都督李崇与暗卫统领夜影。
夜影单膝跪地,声线压得极低,眼底凝着冷意:“公主,刺客身份已查明,确是伊稚特斤残部无误。只是时机选在庆典,地点卡在府外围,这般精准的‘巧合’,背后定然有人递了消息,甚至铺好了通路。”
阿璃指尖轻轻叩着案上的军报,眸光清亮却无半分意外:“是达玛亲王。他借突厥人的旧恨给我们添乱是假,向禄东赞——不,是向吐蕃赞普施压才是真。他要让禄东赞知道,自己仍有搅乱北境的能力,也想在吐蕃的权力棋局里,再争一分筹码。”
“如此看来,吐蕃内部亦是裂隙暗生。”李崇眉头拧得更紧,沉声道,“那禄东赞……究竟是敌是友,倒更难辨了。”
“未必。”阿璃起身推开半扇菱花窗,晚风携着灯影涌入。
楼下的云州城已浸在夜色里,万家灯火如星子落满街巷,连城墙外的草原都似被这光暖烘了几分。
“正因达玛亲王跳得急,禄东赞或许比我们更想谈一谈。他要摸清我们的实力与定力,更要一个稳定的北境,来压下国内的主战派——毕竟,内忧外患,谁都扛不住。”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亲卫急促却克制的声音:“公主、将军,城外蕃馆遣人送来拜帖,说是要面呈公主殿下。”
阿璃接过密封的蜡丸,拆开时指腹触到一张素笺。
笺上未署姓名,只一行汉字力透纸背,笔锋如鹰隼击空:“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可否邀公主殿下,城楼一观云州灯宵?”
落款处,一枚小巧的鹰隼钤印赫然在目。
她抬眸与李崇对视,两人眼底同时掠过一丝“果然如此”的了然——禄东赞终究是按捺不住了。
云州城头的夜色浓得化不开,古老的墙砖浸着夜露,凉得刺骨。
阿璃一袭素色劲装,独自踏上城头,裙摆扫过墙角的荒草,惊起几点夜虫的振翅声。
暗处,李崇按剑立在箭楼阴影里,目光如炬扫过每一处角落;夜影的暗卫们更似融入夜色的幽灵,连呼吸都与晚风同步,只待一声令下便会现身。
城楼檐角的气死风灯在夜风中轻晃,光晕里已立着一道身影。
深紫色的吐蕃宰相常服衬得他身形挺拔,发间银丝在灯火下泛着冷光,正是禄东赞。
他手中握着一枚青玉符,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符上的纹路,神色沉静得像深潭,见了阿璃也不行礼,只微微颔首:“护国公主好魄力。方才庆典上的风波,公主临危不乱,处置得干净利落,倒是让老夫刮目相看。”
阿璃唇边勾起一抹淡笑,笑意却未达眼底,清冷如灯影里的霜:“丞相谬赞了。不过是些躲在暗处的伎俩,妄图以蝼蚁之力撼树,倒是让丞相见笑了。”
禄东赞凝视着她,目光骤然深了几分:“树欲静而风不止。公主可曾想过,今夜这阵‘乱风’,未必只从高原吹来?”
“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阿璃迎上他的视线,眸光骤亮,似有星火闪动,“云州虽处北境一隅,却也能嗅得四方风息——江南的暖湿,漠北的苦寒,乃至高原上翻涌的暗流,哪一样不在这天地棋局里?丞相以为呢?”
两人目光交汇的瞬间,空气中似有无形的锋芒碰撞。
禄东赞忽然低笑一声,那笑声不似客套,倒像智者遇知音的通透:“好一个天地棋局!看来公主殿下心中,早已布好了棋。只是老夫好奇,公主这盘棋,是想下成‘和气致祥’的太平图,还是……‘开疆拓土’的霸业卷?”
阿璃转身走向城垛,凭栏远眺。
脚下的云州城此刻亮得惊人,万家灯火从街巷蔓延到城郊,像一颗被夜色包裹却不肯黯淡的明珠;更远处,北境的草原在黑暗中起伏,似沉睡的巨兽,藏着无尽的生机。
她的声音顺着夜风散开,平静却带着千钧之力:“丞相,阿璃所求从不是霸业。只是想让这城中的灯火,能再亮远些,照到草原上的帐篷,照到高原下的村落;想让今年的丰收粮,能多送些,到突厥人的毡房,到吐蕃人的牧场。无论是周人、突厥人,还是吐蕃人,都该有口热饭,有片安稳的屋檐。”
她猛地回头,眼底映满万家灯火,亮得让人不敢直视:“至于这棋局怎么走,那要看对弈的人——是要执意掀翻棋盘,让所有人都落得满盘皆输,还是愿意坐下来,共弈出一个大家都能活下去的新局面?”
夜风忽然紧了些,吹得两人衣袂翻飞。
禄东赞没说话,只是攥紧了手中的青玉符。方才还带着凉意的玉符,此刻已被掌心的温度焐得温热。
他望着阿璃的背影,又望向那片被灯火照亮的土地,眼底翻涌着复杂的光:高原上达玛亲王的异动,长安城里周室的博弈,漠北草原上未散的硝烟……所有的牵绊与矛盾,好像都凝在了这云州城头,凝在今夜这场看似平静,却能左右未来十年、二十年格局的对话里。
山雨欲来的压抑感,悄无声息地漫过城头。
而此刻,手握“伞柄”的人,都在静静掂量着风雨的来向,也掂量着自己手中的力量。
几乎是同一时刻,长安城外的官道上,一匹快马踏着夜色疾驰而来。
马蹄声敲碎了夜的寂静,马背上的骑士浑身是汗,连马鬃都沾着尘土,一入城门便直奔皇宫——紫宸殿的烛火,此刻还亮着。
周显尚未安寝,案上摊着一幅江南舆图,他指尖正落在漕运河道的标记上,眉头微蹙。
江南的税赋与漕运,是北境军饷的命脉,容不得半分差池。
当他接过密报,指尖拆开蜡封的动作还算稳,可看清内容的刹那,眉头猛地拧起,指节都泛了白。
密报是江南心腹所发,字迹潦草却字字惊心:“靖王近日三召漕运总督,以‘漕船检修、河道清淤’为由,暗示秋粮北运恐延迟半月。另,金陵别院守卫增至三倍,冯冀幼孙染‘风寒’,拒见任何外客。”
周显的手指猛地收紧,密报在掌心被攥成皱巴巴的一团,纸角几乎要被捏碎。“周衍……”他低声念着皇兄的名字,声音里淬着冰,眼底的寒芒骤然亮起,“你终于还是忍不住了。用江南的漕运卡朕的脖子,用秋粮断北境的饷……甚至,用冯冀孙儿的命,警告那些敢在三司会审里开口的人!”
他怎会不知,冯冀还关在天牢里,三司会审因牵扯甚广,至今没定案。
靖王选在这个时候动手,一是向他示威,二是掐准了北境镇北军即将发饷的关口——就是要逼他让步。
周显起身走到殿外,夜风带着秋凉吹在脸上,却驱不散胸口的憋闷。
那股寒意像块冰,堵在喉咙口,上不来下不去。
“你想赌,赌北境的军心先乱,赌朕会先向你低头?”他望着南方的夜空,那里是江南的方向,此刻漆黑一片,像靖王藏在暗处的心思。
他比谁都清楚,与靖王的决战早晚会来,可绝不是现在——北境刚稳住,阿璃的“各族共耕”才起步,江南的税赋命脉还没攥在手里,一旦现在撕破脸,北境、江南两头乱,他只会腹背受敌。
“阿璃……”周显抬眼望向北境的方向,声音轻得像叹息,“你在云州跟禄东赞周旋,应付高原的暗流;朕在长安,得守住这江南的乱局。我们都在跟时间赛跑,谁都输不起。”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转身回到案前,提笔蘸墨,笔锋凌厉如刀。
第一道密旨,严令户部、漕运衙门即刻督办秋粮北运,“必要时可动用京营力量,三日之内,漕船必须启航”;第二道,是给北境阿璃与李崇的,信笺上只写了十二个字:“江南有变,一切小心,争取吐蕃。”
他必须给阿璃争取时间。只要能稳住吐蕃,让北境无后顾之忧,他才能腾出手来,对付江南的靖王。
吐蕃的态度,此刻成了破局的关键。
紫宸殿的烛火映着他的身影,在舆图上投下长长的暗影,像一道沉默的屏障,挡在长安与江南的风暴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