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的明枪暗箭,到底还是来了,而且来得如此之快,如此恶毒。
“养寇自重”、“损耗国力”、“与魔道有染”……这些罪名,任何一条都足以将他与朱梅置于死地,更是对山海关数万浴血将士亡魂的亵渎。
一股混杂着愤怒、悲凉和巨大压力的情绪,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甚至可以想象,王德化、高起潜那些阉党在金銮殿上,是如何巧舌如簧,将一场场惨胜污蔑成罪责。
然而,当他抬起头,看到黑云龙那双深邃、带着审视,却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坦荡的眼睛时,当他想到关城内那些劫后余生、眼巴巴望着他的军民时,那股翻涌的情绪被强行压了下去。
现在,还不是愤怒和绝望的时候。
朱大帅昏迷不醒,他就是山海关的主心骨。
他若先乱了,这满城军民又当如何?
“多谢黑帅告知。”
陈天的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比刚才更加沉稳,“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末将与朱大帅,以及山海关全体将士,问心无愧。兵部若要查,便让他们来查好了。只是眼下,关城百废待兴,将士尸骨未寒,安抚生者,祭奠英灵,方是首要之事。”
黑云龙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更深的欣赏。
面对如此重大的指控和压力,这个年轻人竟能如此快地稳住心神,抓住重点,这份心性,远超同龄人。
“靖安伯所言极是。”
黑云龙点头,“祭奠英灵,凝聚人心,确是当务之急。本帅已令军中文书,协助整理阵亡将士名录。所需物资,我宣府军亦可支援一二。”
“有劳黑帅。”陈天拱手。
无论黑云龙是出于公心还是另有考量,此刻的支持都至关重要。
接下来的几天,陈天强忍着身体和心灵的双重疲惫,全身心投入到阵亡将士的善后与祭奠准备中。
他亲自核对名录,确保每一个战死者的名字都不被遗漏,他巡视选址,最终定在关内一处可俯瞰整个战场的高坡,作为英烈墓园。
他督促工匠,日夜赶工,打造一座巨大的花岗岩纪念碑。
他要让所有战死的英魂,有一个庄严的归宿,让他们的名字,不被历史遗忘。
九月中的一天,天色阴沉,秋风萧瑟,仿佛苍天也在为逝去的生命哀悼。
山海关内外,一片肃穆。
新辟的英烈墓园前,黑压压地站满了人。
幸存的三千多守军,只要还能站立的,全都来了,他们穿着破损的甲胄,缠着染血的绷带,列队整齐,眼神悲怆而坚定。
宣府援军的代表们也肃立一旁,以示敬意。
更多的,是劫后余生的百姓,他们扶老携幼,自发前来,脸上带着感激与哀痛。
墓园中央,是一座新垒起的巨大坟冢,里面安葬着所有能找到的阵亡将士的遗骸。
坟冢前,矗立着那座近两人高的花岗岩纪念碑,碑身打磨得光滑,顶端雕刻着盘绕的龙纹,象征着这些将士为国捐躯的忠魂。
碑身正面,刻着九个遒劲的大字:“山海关英烈永垂不朽”。
背面,则是密密麻麻、由上至下刻录的阵亡将士姓名,从总兵副将到普通士卒,无一遗漏。
陈天站在纪念碑前,身穿一套清洗过但依旧能看到破损痕迹的参将官服,腰间佩刀。
他面容肃穆,眼神扫过台下那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却都带着悲痛与期盼的面孔。
宣府总兵黑云龙作为在场官职最高者,首先上前,宣读了一篇简短的祭文,代表朝廷褒奖英烈,慰勉生者。
但他的祭文,更多是官样文章,虽庄重,却少了几分真切。
随后,陈天迈步上前。
他没有拿文稿,目光缓缓扫过纪念碑上那一个个名字,仿佛在与每一位逝去的弟兄对视。
现场寂静无声,只有秋风卷过旗幡的猎猎作响。
陈天开口了,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沉痛和不容置疑的力量:
“弟兄们,父老乡亲们。”
“今天,我们站在这里,不是庆祝胜利。因为在我们脚下,埋葬着一万七千多个好兄弟、好儿郎!这场胜利,是用他们的血,他们的命换来的!”
他顿了顿,声音有些哽咽,但随即变得更加坚定:
“我陈天,站在这里,还能喘气,还能说话。但靳副将不能了,王铁柱不能了,李把头不能了……还有这碑上一万七千多个名字,他们都不能了!”
“他们是谁?他们是爹娘的儿子,是妻子的丈夫,是孩子的父亲!他们本可以守着几亩薄田,陪着家人,过太平日子。可当魔潮来了,当山海关要破了,他们拿起了刀枪,站在了这城墙上!”
“他们怕吗?肯定怕!谁不怕死?但他们没有退!一步都没有退!为什么?”
陈天的声音陡然提高,目光如电,扫视全场:
“因为他们身后,是你们的爹娘!是你们的妻儿!是我们祖祖辈辈生活的家园!退一步,就是山河破碎,就是家破人亡!”
“所以,他们用胸口堵住了魔物的利爪,用脖子挡住了飞来的箭矢,抱着炸药跳进了魔物堆里!他们用命,替我们这些还活着的人,把魔潮挡在了关外!”
人群中,响起了压抑的哭泣声,越来越多,最终汇成一片悲恸的海洋。
陈天没有阻止,任由这悲伤的情绪宣泄。他等哭声稍歇,才继续道,声音沉痛而庄严:
“现在,魔物暂时退了,但我们的一万七千多个弟兄,永远回不来了。朝廷的封赏,或许会来,或许不会。朝中的非议,我也听到了。有人说我们养寇自重,有人说我们损耗国力,甚至有人说我们与妖魔有染!”
此言一出,台下顿时一阵骚动,幸存将士们脸上露出了愤怒和不平之色。
“我要说的是!”
陈天声如洪钟,压下了骚动,“功过是非,自有后人评说!但今天,在这里,在这座刻满英名的纪念碑前,我陈天,对着苍天厚土,对着所有战死的弟兄英灵发誓!”
他猛地抽出腰刀,刀锋指向苍穹,朗声道:
“我陈天,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必继承诸位弟兄遗志,誓死守护山海关,守护这身后万家灯火!朝廷若信我,我便是大明的靖安伯,是山海关的参将!朝廷若不信我,我便是这山海关的一介小卒,一介布衣,也要用这血肉之躯,堵在这关门之前!”
“这座碑,立在这里,就是要让后世子孙都记住,曾经有一万七千多个英雄,为了他们能活下去,战死在这里!他们的血,不会白流!他们的名,必将永存!”
“英灵不远,魂兮归来!佑我河山,永世安康!”
“敬礼——!”
随着陈天一声令下,所有将士,无论伤残,尽最大努力挺直身躯,向纪念碑行以最庄重的军礼。
百姓们也纷纷跪倒在地,叩谢英灵。
悲壮的气氛中,一股空前凝聚的力量,在所有幸存者心中升腾。
个人的委屈,朝廷的猜忌,在这一刻,似乎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他们失去了太多,但也更加清楚地知道,为什么要坚守,为谁而战。
祭奠仪式在肃穆中结束。
军民们缓缓散去,但每个人眼中,除了悲伤,更多了一份坚定。
陈天独自一人,在纪念碑前站了许久,直到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就在这时,一名亲兵快步走来,低声道:“伯爷,派去京师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了……情况,似乎要比黑总兵说的,还要复杂。另外,侯把总……有消息了!”
陈天猛地转身:“侯三怎么了?京师又有什么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