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天心中疑虑重重,但面上不动声色,跟着那小太监再次折返,来到了王德化宴后休憩的暖阁。
阁内熏香依旧,王德化已换了一身常服,屏退了左右,独自坐在榻上,手里把玩着一块玉佩。
见陈天进来,他脸上又堆起了那惯有的笑容,只是这笑容在灯下显得有几分莫测。
“陈守备,快请坐。”
王德化指了指旁边的绣墩,“方才宴上,那些迂腐之人言语冲撞,咱家都看在眼里。你不必往心里去,皆是些不识大体之辈。”
陈天依言坐下,姿态恭敬却带着疏离:“监军大人言重了。卑职只是据实而言,并未放在心上。”
“呵呵,年轻人有这般胸襟,难得。”
王德化点点头,话锋却悄然一转,“不过,这边关之地,盘根错节,有时候,光会打仗、光讲道理,是远远不够的。需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啊。”
他看似推心置腹,实则在敲打和暗示。
陈天沉默以对,等待他的下文。
王德化见陈天不接茬,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道:“咱家虽初来乍到,却也看得出,朱总兵对你颇为倚重。而你,也确实是有真本事的。如今这世道,良将难求。只是……如今朝中局势波谲云诡,袁督师那边……唉,怕是自身难保。这山海关的未来,终究要看清楚风向。”
他这话,几乎是在明示袁崇焕即将失势,暗示陈天应该尽早另投门庭。
陈天心中冷笑,果然还是拉拢这一套。
自己是有什么价值吗?
值得这太监几次三番的拉拢自己。
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着王德化:“监军大人,卑职一介武夫,只知守土安民乃是本分。朝堂风云,非我所敢妄议。无论风向如何,关墙总是要守的,建虏妖魔总是要打的。”
再次明确拒绝站队,只谈职责。
王德化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
他慢慢放下玉佩,声音也冷了几分:“陈守备果然是……忠直可嘉,也罢,人各有志。只是望你日后莫要后悔今日之言。好了,咱家乏了,你退下吧。”
“卑职告退。”
陈天起身,行礼,退出暖阁。
他知道,这次算是把王德化彻底得罪了。
今后的日子,这位监军太监恐怕不会让他好过。
然而,此刻陈天却无暇过多纠结于官场倾轧。
因为一个更现实、更紧迫的问题摆在了眼前——秋季到了。
秋风起,塞草黄。
对于游牧和渔猎起家的后金而言,秋高马肥,正是用兵的好时节。
加之关外妖魔活动诡秘,谁也无法预料,这个秋天,山海关将面临怎样的风雨。
总兵府下达了全力备战的命令,秋防正式开始。
各营除了日常操练,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加固城防工事。
陈天所负责的水门段及东翼三里城墙,是相对老旧的一段,经历了多年风霜雨雪和战火洗礼,不少地方墙体剥落,女墙损毁,防御设施亟待完善。
接到命令后,陈天立刻带着赵胜、侯三,以及几名精通土木工程的老兵和匠户负责人,亲自登上这段城墙,一寸一寸地仔细勘察。
“大人,这段墙主体还算坚固,但女墙太低,容易被敌军箭矢压制,垛口之间的间距也太大了,不利于防守。”赵胜指着一段城墙说道。
侯三补充道:“还有城墙下的地面,太过平坦,若是建虏驱赶百姓或牲畜来填壕沟,或者直接用冲车,咱们防守起来很吃力。”
陈天一边听,一边在心中快速勾勒出改进方案。
他结合前世所知的城防知识和这个时代的实际情况,提出了几条具体的加固建议:
第一,加高加厚女墙,增设射击孔。这样做不仅增加高度,还在女墙内侧修筑夯土台阶,方便士兵站立射击。同时在女墙上开设内宽外窄的射孔,既能保护射手,又能扩大射界。
第二,修建“棱角”或“马面”。在城墙直线段间隔一定距离,向外凸出修建半圆形或方形的敌台,形成交叉火力,消除城墙下的射击死角。
第三,改善城墙外围。在护城壕之外,再设置一道由尖木桩、陷坑、铁蒺藜组成的障碍带。同时,将靠近城墙的地面挖成缓坡,不利于敌军大型攻城器械靠近。
第四,储备滚木礌石,设置油锅。在关键节点储备足量的滚木、礌石,并修建简易灶台,备好大锅和火油,以备敌军攀城时使用。
方案提出后,陈天没有只是发号施令。
他亲自参与勘测、划线,与匠户们讨论施工细节,甚至挽起袖子,与征调来的民夫一起搬运石料、夯筑泥土。
“大人,这‘棱角’是何用意?以往从未见过啊。”一个老工匠疑惑地问。
陈天耐心解释:“老丈你看,这城墙笔直,敌军若冲到墙根下,咱们的箭就射不到他了。修了这个凸出的台子,咱们站在上面,就能从侧面射杀墙根下的敌人,让他无处可躲。”
老工匠琢磨了一下,恍然大悟,连连称赞:“妙啊!大人此法甚妙!”
士兵和民夫们看到守备大人身先士卒,与大家同吃同劳,干劲更是十足。
原本有些怨言的民夫,见这位年轻的将军毫无架子,还时常关心他们的伙食和休息,也都卖力干活。
整个工地上,号子声、夯土声、凿石声此起彼伏,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
陈天每日泡在工地上,监督进度,解决难题,整个人都瘦了一圈,皮肤也晒得黝黑,但眼神却越发锐利。
期间,监军王德化也曾象征性地来巡视过一次,看着与军民一同忙碌、满身尘土的陈天,皮笑肉不笑地说了句“陈守备真是爱兵如子,与民同乐啊”,便带着人离开了,眼神深处却是一片冰冷。
陈天只当没看见,继续专注于手中的工作。
经过近半个月的奋战,陈天负责的这段城墙焕然一新。
加高加厚的女墙如同给雄关戴上了更坚固的头盔,几处新修的“棱角”敌台如同利刺,虎视关外。
城墙下的障碍带层层叠叠,充满了死亡陷阱,充足的守城物资也堆放得整整齐齐。
朱梅总兵亲自巡视后,对此赞不绝口,尤其对“棱角”的设计大加赞赏,下令其他防段酌情效仿。
看着坚固的工事和士兵们脸上踏实的神情,陈天心中稍安。
这至少能让他麾下的弟兄们在可能的战斗中,多一分活下去的希望。
然而,就在城防工事基本完工的当天傍晚,一匹快马疯狂地冲入关内,骑手浑身是血,冲到总兵府前便力竭坠马,只来得及喊出一句话:
“野狼谷……魔物……潮水般涌出来了……方向……是咱们这边!”
消息传来,刚刚完成加固的城墙上,气氛瞬间凝固。
陈天握紧了腰间的刀柄,望向关外暮色沉沉的群山。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