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老板还活着,但只剩半条命。
韩铁山把人带回悦来客栈时,已是未时三刻。老人浑身湿透,蜷缩在车厢角落里瑟瑟发抖,脸上有新鲜的淤青,左手小指不自然地扭曲着,显然受过刑。
“是在绿柳庄后山的废砖窑里找到的。”韩铁山低声道,“看守有四个人,都被我们解决了。但刚出庄子不远,就遇到伏击,对方有二十多人,装备精良,像是……军中好手。折了三个兄弟,才突围出来。”
林逸心中一沉:“人带回来了吗?”
“带回来了,藏在城西的棺材铺。”韩铁山声音沙哑,“都是跟着我从宣州来的老弟兄。”
林逸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厚葬,抚恤加倍。他们的家人,神机坊养一辈子。”
他转向吴老板,示意明轩递上热茶和干衣。老人哆嗦着喝了几口热茶,才缓过气来,一开口就是哭腔:“林、林大人……小老儿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啊!”
“吴老板莫怕。”林逸声音平和,“是谁抓的你?谢云澜的人,还是四海商行?”
“都、都有……”吴老板声音发颤,“先是谢公子的人看着我补图,后来……后来不知怎么的,四海商行的人也来了,两伙人差点打起来。再后来……王家的管家把我‘请’走了,说是避避风头,结果就把我关进窑里,还、还逼问我……”
“逼问什么?”
“问那张图……问我把图补成什么样了,还问我……有没有留下副本。”吴老板老泪纵横,“小老儿哪敢留啊!可他们不信,就、就打……”
林逸与柳乘风对视一眼。四海商行也在找这张图?王启年抓吴老板,是想把图和人都控制在手里,作为筹码?
“吴老板,那张图,你到底补出了什么?”林逸问得直接。
吴老板浑身一抖,下意识地看了看左右。柳乘风会意,挥手让韩铁山等人退下,只留明轩在门口守着。
“那、那不是寻常的地图。”吴老板压低声音,带着恐惧,“小老儿年轻时在将作监,见过前朝留下的边塞舆图。那张羊皮图上的标记……是古羌文,标注的是阴山山脉里的秘道。”
这和林逸的推测一致。“秘道通向哪里?”
“狼居山……”吴老板咽了口唾沫,“狄人右贤王庭的夏季牧场。但、但奇怪的是,图上还有几条虚线,从狼居山一直往南延伸,穿过几个隘口,最后……最后指向的是我大周的几个边军卫所!”
林逸瞳孔骤缩:“你是说,这张图不仅标注了从我们这边去狼居山的路,还标注了从狼居山南下,偷袭我大周边军的路线?”
“不、不止!”吴老板的声音更低了,“那些虚线旁边,还用朱砂新描了几个小字,小老儿不认识,但谢公子身边有个幕僚认得,说是……狄文。”
“写的什么?”
吴老板脸色惨白,颤声道:“那幕僚念的时候,小老儿隐约听到……‘借道’、‘换装’、‘冒功’……”
借道?换装?冒功?
几个词像惊雷一样在林逸脑中炸开。一瞬间,所有线索疯狂拼凑——谢家联络辽东马场、东宫急于要神机坊的北疆图纸、宇文述私造军械并运往山南和淮南、皇后派人联络杜鸿渐……
一个可怕的猜想浮出水面:难道太子一系,不是想奇袭狄人王庭立功,而是想……暗中放狄人精锐从小道南下,再冒充边军“击退”他们,以此制造边功,巩固储位?甚至,趁机清洗北疆军中不听话的将领?
若真如此,那便是通敌叛国!是要用万千边军和百姓的性命,染红自己的顶戴!
“那张图现在在谁手里?”林逸声音发紧。
“被、被谢公子拿走了。”吴老板道,“但小老儿在补图时,偷偷用薄纸拓了一份残片,藏在了墨韵斋后院第三块青砖下。他们搜身时没找到。”
林逸立刻看向柳乘风。柳乘风点头,转身消失。
“吴老板,你拓下的部分,有什么关键?”
“就、就是那几条虚线和狄文注释。”吴老板道,“小老儿虽然不懂狄文,但把那几个字的形状记下来了。”
他蘸着茶水,在桌面上歪歪扭扭地画出几个符号。林逸调动知识库比对,确认是狄文无误,含义正是“伪装”、“行军”、“功劳”。
铁证如山!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阵喧哗。明轩推门急报:“公子,周特使的船队靠岸了!宇文刺史亲自带人到码头迎接,场面很大。还有……谢云澜也去了。”
风雨欲来,已成惊涛。
林逸走到窗边,望向码头方向。虽然看不见,但能想象那里的剑拔弩张。周文焕代表三皇子,宇文述代表太子(至少明面上),谢云澜代表东宫,三方汇聚,加上暗中的四海商行、王家、沈家……还有自己这个“变数”。
“明轩,备车,我们也去码头。”
“公子?”明轩一惊,“此时去,岂非置身险地?”
“越是危险的地方,越安全。”林逸转身,目光锐利,“周文焕初来乍到,正需要有人给他‘指点迷津’。宇文述想掌控局面,就必须在周文焕面前证明自己的‘价值’。而谢云澜……”他冷笑,“他手里那张要命的图,现在就是烫手山芋。我们不去,怎么知道这出戏,到底会唱成什么样?”
半刻钟后,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驶向码头。车厢里,林逸闭目养神,脑中快速推演着各种可能。
码头已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州兵列队肃立,宇文述身着紫色官袍,头戴乌纱,率一众属官站在最前。郑观、王启年等人分列左右。谢云澜站在稍远些的位置,身边围着那些年轻士子,仿佛真是来观礼的文人。
周文焕的官船缓缓靠岸。这位三皇子特使并未立刻下船,而是站在船头,目光如鹰隼般扫过码头众人,在宇文述脸上停留片刻,又在谢云澜身上顿了顿,最后竟落在了刚刚抵达、正在人群外围停下的林逸马车上。
“江州果然热闹。”周文焕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本官奉旨巡察江南漕运,整顿商事,原以为只是例行公事。未料刚到,便闻江州连日大火,商货被焚,人命关天。更有趣的是……”他顿了顿,“昨夜本官在船上,竟收到匿名投书,言江州城内,有官员私调外兵,图谋不轨。”
话音落,码头死寂。
宇文述面色不变,拱手道:“周御史此言,下官惶恐。江州近日确有多事,下官正全力查处。至于调兵之说,纯属无稽。周御史若不信,可亲自查验城防。”
“本官自然会查。”周文焕缓步下船,绯红官袍在江风中飘动,“不过在此之前,本官倒想先见一个人。”他目光转向林逸的马车,“工部员外郎、宣州神机坊主事林逸林大人,可否上前一叙?”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
林逸整了整衣冠,从容下车,上前行礼:“下官林逸,见过周御史。”
周文焕打量着他,忽然笑了:“林大人年轻有为,本官在京中亦有耳闻。神机坊的军械在北疆立功,朝廷是记得的。只是……”他话锋一转,“本官听闻,林大人近来在江州,又是献策调度司,又是推举护商队统领,还协助沈家整顿码头,倒是比许多江州本地官员还要勤勉。”
这话似褒实贬,暗指林逸越权。
林逸神色坦然:“下官奉工部之命,协理江南工技推广。见江州码头混乱,有碍商货流通,故斗胆建言。至于护商队统领推举,乃是众商号公议,下官只是转达而已。若有不妥之处,还请周御史指正。”
不卑不亢,滴水不漏。
周文焕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再纠缠,转而看向宇文述:“宇文刺史,本官舟车劳顿,可否先安排驿馆歇息?至于江州诸事,我们……慢慢谈。”
“周御史请。”宇文述侧身引路。
人群开始散去。谢云澜深深看了林逸一眼,带着士子们离开。王启年欲言又止,最终低着头匆匆走了。
林逸正要返回马车,周文焕的一名随从却悄然靠近,低声道:“林大人,周御史有请,今夜戌时,驿馆一叙。”
该来的,终究来了。
林逸颔首:“下官一定准时赴约。”
回到马车,柳乘风已等候多时,手中拿着一个油布小包:“公子,东西拿到了。另外,阿六回报,谢云澜离开码头后,直接去了王家别院,至今未出。”
林逸接过小包,里面是几张薄如蝉翼的拓纸,上面线条模糊,但关键的虚线和狄文符号清晰可见。
他小心收好,望向车窗外。天色又阴沉下来,远处江面上,乌云压顶。
惊涛已至,就看这江州的堤坝,还够不够牢固了。
(第三百五十三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