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方生物基地位于燕山深处,从空中俯瞰,只是一片普通的军事管理区。但雷漠乘坐的黑色越野车穿过三道伪装成山体的闸门后,眼前的景象让他瞳孔微缩。
地下三百米,一个直径超过五百米的球形空间。穹顶是全景模拟屏,此刻正投射着璀璨的星空。空间中央悬浮着一个巨大的双螺旋结构——不是dNA模型,而是碳基生物组织与硅基电路交织的某种原型。螺旋缓慢旋转,散发出淡蓝色的冷光。
“这是‘升华计划’的1:1000模型。”唐铁罡上将站在入口处,穿着笔挺的军装,但眼里的血丝显示他已经连续工作多日,“雷先生,感谢您能来。”
雷漠点头,目光扫过会场。圆桌旁坐着二十余人,有穿军装的将领,有穿白大褂的科学家,也有几位看起来像社会活动家的人。吴满坐在角落,正和一位女科学家低声交谈。看见雷漠,他微笑着点了点头。
“今天的研讨会,主题是‘碳基文明的进化瓶颈与硅基植入解决方案’。”唐铁罡示意雷漠坐在主宾位,“雷先生,您和您的家人是硅碳融合的先行者。我们希望听听您的意见。”
研讨会开始。
第一位发言的是国防科技大学的生物工程专家,陈锋院士。他调出全息数据:
“根据我们建立的模型,纯碳基人类文明在宇宙尺度竞争中,存在三大致命短板。”
数据列示:
1. 环境适应力极差
· 温度耐受范围:-40c~+50c(多数硅基生命:-273c~+1500c)
· 辐射抗性:500拉德即致死(硅基生命:500万拉德可存活)
· 寿命极限:120年(硅基:理论无限)
2. 信息处理效率低下
· 大脑神经元信号传递速度:120米\/秒
· 硅基电路:光速
· 记忆存储容量:约2.5pb(硅基:理论上无限可扩展)
3. 繁殖与成长周期过长
· 从出生到成熟:18-25年
· 孕育期:9个月,期间母体脆弱
· 硅基生命:可模块化生产,成熟即用
陈锋的结论冰冷而直接:“如果人类不进行根本性的硅基植入改造,在即将到来的宇宙文明竞争——或者说,在已经开始的竞争中——我们将是低等种族,是被淘汰的对象。”
第二位发言者让雷漠有些意外:林薇,一位知名的女权主义学者,同时也是生物伦理委员会的成员。
“我从性别平等的角度补充一点。”林薇的声音清晰而坚定,“碳基女性为物种延续付出了不成比例的代价。九个月妊娠,分娩的痛苦与风险,哺乳期的身体消耗,以及后续漫长的育儿期——这些严重限制了女性参与社会生产、实现自我价值的能力。”
她调出全球数据:
· 因妊娠并发症死亡:每年约30万女性
· 产后抑郁症发病率:15%-20%
· 职场性别薪酬差距:平均23%(生育是主要因素)
“如果我们植入硅基生殖系统呢?”林薇的眼睛发亮,“设想:人工子宫技术已经成熟,但需要母体提供能量和营养。如果我们把女性的卵巢和子宫改造为‘硅碳混合生殖模块’——它可以在体外独立运作,母体只需定期补充能量,就能同时孕育多个胎儿。分娩过程可以通过模块化拆卸完成,无痛、无风险。”
她甚至展示了更激进的概念图:“更进一步,我们可以设计雌雄同体人。在女性体内植入‘隐睾’模块,使其能够自体受精。这样,男性这个性别类别就可以逐渐退出历史舞台——不是通过压迫,而是通过技术实现的进化。”
会场出现轻微骚动。几位男性将领皱起眉头。
林薇毫不在意:“我知道这听起来激进。但想想看:消除了性别差异带来的权力结构,消除了生育对女性的束缚,人类可以更高效地繁衍、更平等地竞争。这是碳基向硅基进化过程中,必须解决的社会学问题。”
第三位发言者是教育改革专家,张明远。他从另一个角度切入:
“就算我们暂时不考虑宇宙竞争,只看地球内部。人类的教育体系已经崩溃了——知识爆炸式增长,但人脑的学习速度跟不上。一个孩子要从小学到博士,需要二十多年。而等到他学成,知识可能已经更新了好几代。”
他展示了一个令人绝望的数据图:人类知识总量每两年翻一番,但个人学习能力基本不变。
“硅基植入可以解决这个问题。”张明远激动地说,“通过脑机接口,直接将知识模块‘写入’大脑。我们可以把十二年基础教育压缩到十二个月。甚至可以通过共享记忆网络,实现集体智慧——一个人学会,所有人都会。”
“这将彻底改变人类社会结构。”他总结道,“阶级固化将被打破,因为知识不再需要漫长积累。每个人生来就可以站在人类知识的顶峰上,去创造新的东西,而不是重复学习旧的东西。”
接下来的发言越来越激进:
· 有人提议用硅基植入消除睡眠需求,将人类有效生命时间延长三倍
· 有人设想将情感模块化,可以像调节音量一样调节情绪强度,消除抑郁症等精神疾病
· 甚至有人提出“选择性碳基特征保留计划”——只保留碳基的创造力和情感,其他全部替换为硅基的高效与稳定
雷漠全程沉默地听着。
他注意到,吴满在每次激进提议出现时,都会微微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地气之石戒指。这位资本掮客的眼睛里,闪烁着计算的光芒——他显然已经看到了其中的商业机会:硅基植入技术、稀有能量材料、改造手术、后续维护……这将是一个万亿级的市场。
而唐铁罡则表情复杂。作为军人,他渴望强大的战士;作为人类,他对这些激进改造感到不安。
三个小时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雷漠身上。
“雷先生,”唐铁罡开口,“您怎么看?”
雷漠缓缓站起来。他没有看全息投影,而是看向那个悬浮在中央的双螺旋模型。
“诸位说的,都对。”他的第一句话让所有人一愣,“碳基人类确实脆弱、低效、充满缺陷。如果我们要设计一个‘完美’的物种,碳基模板绝对不合格。”
他走到模型前,伸出手。模型感应到他的存在,旋转速度微微加快。
“但我想问一个问题。”雷漠转过身,“我们为什么要成为‘完美’的物种?”
会场安静。
“完美意味着什么?”他继续说,“意味着没有弱点,没有痛苦,没有不确定性,没有……成长的空间。”
他调出一段数据——不是科学数据,是雷电怀孕期间的情绪波动记录。图表上,喜悦、焦虑、期待、恐惧……各种情绪如波浪般起伏。
“雷电,我的妻子,在怀孕五个月时,经历了严重的孕吐和情绪波动。”雷漠的声音很平静,“按照今天的标准,这是‘缺陷’,应该被消除。但正是那段经历,让她体内的硅碳融合系统完成了深度整合。痛苦不是阻碍,是催化剂。”
他又调出归娅分娩时的数据:“归娅的分娩过程几乎没有生理疼痛——因为她的身体被文明协议管理。但她后来告诉我,那是她生命中最恐惧的时刻。恐惧失去,恐惧做不好母亲,恐惧这个协议构成的孩子不爱她。”
“这种恐惧,后来转化为什么?”雷漠看向林薇,“转化为她编写‘疼痛释义条款’的灵感。转化为她作为母亲,与孩子建立真实连接的渴望。”
他走回座位,但没坐下。
“诸位想消除碳基的弱点。但有没有可能,这些弱点正是碳基最强大的地方?”
全息投影切换,显示出雷漠的三系统能量图。
“我体内有三种矛盾的力量。”他说,“浩然之气温暖但脆弱,幽噬法则强大但冰冷,虚无经验深邃但危险。如果按照‘完美’的标准,我应该选择最强大的那个,放弃另外两个。”
“但我没有。我让它们共存,让它们博弈,让它们在矛盾中找到动态平衡。结果就是——我拥有了‘溶解’的能力,一种不是消灭差异,而是在差异间建立连接的能力。”
他看向那个雌雄同体的概念图:
“林教授,您想通过技术消除性别差异。但性别差异带来的,不仅仅是权力结构,还有视角的多样性。男性与女性看到的世界不同,这种不同创造了对话,创造了互补,创造了更丰富的文明图景。如果所有人都变成同一种性别,我们失去的不是‘不平等’,而是一半看世界的眼睛。”
他又看向张明远:
“张教授,您想通过直接写入知识来加速学习。但学习的过程不仅仅是获取信息,是建立神经连接的方式,是形成思维模式的过程。跳过这个过程,我们得到的只是‘知道’,而不是‘理解’。而文明的前进,需要的是理解之后的创造,不是知识的堆砌。”
最后,他看向陈锋院士:
“陈院士,您列出了碳基的所有短板。但您没有列出碳基的长板——我们生成意义的能力。”
雷漠调出《神无方》演出时的数据:“那一晚,观众为什么流泪?不是因为看到了强大的硅基生命,是因为看到了碳基生命如何在脆弱中坚持,在痛苦中创造,在有限中追求无限。这种能力,硅基生命很难理解,更难复制。”
他停顿了一下,让这些话沉淀。
“我不是反对硅基植入。”雷漠最终说,“事实上,我的妻子雷电就是硅碳融合体,我的女儿雷曦也是。但关键在于——融合,不是替代。是让硅基的理性与效率,服务于碳基的情感与意义。而不是反过来,让碳基消失,只留下硅基的‘完美空壳’。”
他看向唐铁罡:
“唐将军,您问我的意见。我的意见是:我们可以研究硅基植入技术,但必须以‘增强碳基本质’为前提,而不是‘消除碳基缺陷’为目标。这两者有本质区别。”
会场陷入长久的沉默。
吴满第一个鼓掌——很轻,但清晰。然后是稀稀拉拉的掌声,最后变成一片。
但雷漠能感觉到,掌声中有多少是真诚的,有多少是礼貌性的。
研讨会进入自由讨论阶段。雷漠被几位科学家围住,询问硅碳融合的具体技术细节。他谨慎地回答,透露了一些不敏感的信息。
而在角落,吴满正和唐铁罡低声交谈。
“上将,雷先生的话很有哲理。”吴满的声音压得很低,“但现实是,我们的敌人不会等我们慢慢‘融合’。闭宫堕落者、其他宇宙文明……他们已经在用硅基,甚至更高级的技术。如果我们不尽快完成改造,下一次攻击,我们可能挡不住。”
唐铁罡皱眉:“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雷先生一家是个例。”吴满的眼睛在阴影中闪烁,“他们成功了,不代表所有人都能成功。我们需要一个更激进、更快速的方案。比如……选择性改造。先改造一部分精英,让他们具备战斗力,保护整个人类文明。”
“你是说,创造‘超级士兵’?”
“不止士兵。”吴满微笑,“超级科学家、超级工程师、超级领导者。我们可以先从自愿者开始。材料和技术,我可以提供渠道。”
雷漠的感知捕捉到了这段对话。他没有转身,但手指在桌下微微收紧。
研讨会结束后,唐铁罡亲自送雷漠到车库。
“雷先生,今天的话对我触动很大。”老将军的声音有些疲惫,“但军方的压力也很大。上层希望尽快看到‘实际成果’。所以……‘升华计划’可能会继续推进,只是方式会更温和一些。”
“多温和?”雷漠问。
唐铁罡沉默了几秒:“可能会先从伤残军人开始。用硅基义肢不仅替代失去的肢体,还能增强功能。如果成功,再慢慢扩展到其他领域。”
这听起来合理,但雷漠知道——一旦开始,就很难控制边界。
“唐将军,”他最后说,“请记住:技术是工具,工具没有善恶。但使用工具的人有选择。选择是为了让生命更丰盛,还是让生命更高效,这将决定我们最终成为什么样的文明。”
越野车驶出基地,重新进入燕山的夜色。
雷漠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亲合力协议还在运行,他看起来只是个疲惫的中年男人。但他体内的三系统正在高速分析今晚的所有信息。
碳基的渴望——对完美的渴望,对强大的渴望,对摆脱自身局限的渴望。
这种渴望本身没有错。
但危险在于,当渴望变成狂热,当“变得更好”变成“变成别人”,文明就会在进化中失去最宝贵的东西——自己。
手机震动。是归娅发来的信息:
“碧落查到了朱隆潜的异常。他的学术履历在时间线上有矛盾——1985年他在麻省理工发表了一篇论文,但1962年的一份档案里就有他的名字,且年龄相符。他不是时间旅行者,就是……某种长寿存在。”
雷漠回复:“继续查。重点查他和闭宫的关系。”
放下手机,他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山影。
碳基的渴望,闭宫的阴影,神秘的教授,资本的涌动……
所有线索正在交织成一个更复杂的网。
而网的中心,是那个刚刚开始摇动的文明摇篮。
车穿过隧道,灯光在车窗上划过一道道光痕,像时间的刻度。
雷漠忽然想起朱隆潜那晚说的两个字:
“小心。”
他现在明白了要小心什么。
不是小心外敌,是小心人类自己心中那头名为“完美”的怪兽。
那头怪兽会以进步的名义,吞噬一切它认为“不完美”的东西——包括痛苦,包括脆弱,包括那些让碳基生命之所以为生命的东西。
而他要做的,是守护那些东西。
哪怕它们看起来那么不合时宜,那么低效,那么……不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