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
晨光初绽时,东方天际被染成琥珀与蔷薇交织的柔色,殷副教主身侧伴着大华教一众面色沉凝的人,缓步踏上明州城那布满风霜的石砌城垣。
眼前景象,即便见惯世事的教中长老也不禁屏息。
漫无边际的人群如起伏的人海,从城门口一直延伸至目力所及的地平线,密密麻麻的身影汇聚成一片暗沉的洪流,仿佛要将整座城池吞噬。
这绝非井然有序的集结,而是被绝望捆绑的人海。
年迈的老者拄着龟裂的木杖,脊背弯得像被岁月压垮的弓,每一步都透着摇摇欲坠的艰难。
妇人将呜咽的孩童紧紧护在胸前,褴褛的衣袍早已碎成布条,在晨风中簌簌发抖,勉强能为孩子抵挡几分寒意。
面黄肌瘦的少年们颧骨凸起,空洞的眼眸死死盯着城门,仿佛那扇厚重的木门是崩坏世界里唯一的光。
人群中的神情,恰似碎裂的镜面般斑驳。
有人眼神空洞,瞳孔里蒙着一层死寂的雾,像是跋涉的苦难早已抽干了灵魂里所有的光。
有人始终垂着头,目光不安地在周遭游移,仿佛下一秒就会有危险从人群中扑来。
更有甚者僵立不动,脸上刻着麻木的纹路,那是无法言说的失去留下的烙印。
殷副教主望着眼前的景象,下颌线绷得愈发紧道:
“若是只有数十人,或是几百人的小股队伍,事情倒简单。
弟”
“我们只需从容筛选,轻易就能揪出那些眼神躲闪、姿态紧绷的人,那些或许藏着歹心、对教派暗藏威胁的隐患。”
“可眼下,城门下是数万人的洪流,每个人都是这混乱织锦上一根渺小却急切的线。”
“此刻要逐一排查,不仅不切实际,更是在亲手点燃灾难的引线。”
残酷的现实摆在眼前,就算所有人都投入排查,每人每分钟核验一人,也得耗上数日。
流民耗不起这时间,大华教更耗不起。
更可怕的是,试图管束如此庞大的人群,必然会引发恐慌。
一声惊呼,一次推搡,维系人群的脆弱秩序就会瞬间崩塌。
人们会在求生的本能中互相踩踏,只为逃向他们眼中的安全之地,到那时,城下的石板路恐怕会被无辜者的鲜血染红。
可若真到了那一步,后果不堪设想。
大华教多年来苦心经营,才在百姓心中树立起护民者的形象,是隔绝弱小与世间暴虐的屏障。
“倘若为保城池安全,反致流民惨死的消息传开,这份声誉会瞬间化为齑粉。”
“大华教之名会沦为残忍的代名词,变成他们曾誓死对抗的压迫的象征,这代价,我们付不起。”
风渐渐大了,裹挟着城下隐约传来的孩童哭声,那声音细碎又悲凉,像针一样扎在人心上。
“将流民拒之门外,等同于把他们推向饥饿与匪患的深渊。”
“强行排查,又会亲手酿成混乱与毁灭。”
她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那叹息里似承载着数万人的性命重量,而后做出了决定。
“打开明州城门,同时传令周边城池,备好接纳流民的准备。”
“这无疑是场冒险,流民中或许藏着细作,或是心怀不轨之徒,这些威胁会像阴影般潜伏在城池的街巷里。”
“但这是唯一不违背大华教初心的选择。”
而且拒绝别人来投靠,自己刚刚宣布独立,无异于自掘坟墓。
指令顺着城垣层层传递下去,厚重的木门在绞盘的转动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缓缓向内敞开。
殷副教主凝视着城下的人群,有人先是满脸难以置信,随即爆发出劫后余生的喜悦。
有人沾满尘土的脸颊上滚下泪珠,混着污垢划出两道痕迹。
还有家庭紧紧相拥,仿佛生怕这来之不易的希望下一秒就会消散。
那一刻殷副教主比清醒,无论未来藏着多少风险,此刻的选择没有错。
大华教的名声能得以保全,从不是因为规避了风险,而是因为在关键时刻,他们选择了慈悲。
洛阳立在明州城头,目光随着涌入城内的人潮缓缓移动。
城门下的景象如同一条奔流不息的河。
老弱妇孺牵着破旧的行囊,面黄肌瘦的汉子扛着仅存的家当,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刚卸下重担的疲惫,却又藏着对新生的微弱期盼。
守城的兵士与教中弟子正围着几张木桌忙碌,竹简在手中翻飞,麻纸铺了满满一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混着登记姓名的问询声,在喧嚣的人潮中格外清晰。
有人因记不清籍贯而局促不安,有人因家人失散而哽咽,登记的兵士便放缓语速,一遍遍耐心确认,额角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也顾不上擦拭。
洛阳的视线从这繁忙的场景中抽离,转向南方的天际。
越过成片的屋舍,南境的山林在远处勾勒出黛色的轮廓,那片连绵起伏的山脉里,藏着大片未经开垦的原始森林。
古木参天,藤蔓缠绕,林间云雾缭绕,仿佛藏着无数未知的秘密。
此前因流民安置而紧绷的思绪,在望见这片山林时,忽然像被风吹散的迷雾般豁然开朗,一个模糊的念头渐渐在心底成形,越来越清晰。
他猛地转身,快步走向正站在城垣另一侧、眉头紧锁的殷副教主。
此时的殷副教主还在低声与身边的副手商议,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城垛,眼底满是掩饰不住的焦虑。
虽已打开城门,可城内粮草、住处的压力与日俱增,若找不到长久之策,眼下的平静不过是暂时的喘息。
“殷副教主,”洛阳的声音带着难掩的笃定,打断了两人的交谈。
“我似乎想到解决流民安置的办法了。”
殷副教主闻言,猛地抬起头,原本紧绷的脸庞瞬间舒展开来,眼中甚至泛起了几分急切的光亮。她上前一步,一把抓住洛阳的手臂,语气里满是欣喜与信赖:“我就知道洛先生你是我的心腹爱将!”
“关键时刻,果然还是你能想出办法!”
连日来的焦虑仿佛被这一句话驱散了大半,连声音都轻快了不少。
洛阳微微颔首,鼻子闻到香味,那是殷副教主身上的体香和香囊的味道。他奇怪殷副教主最近总是弄得自己香香的,虽然她也是个女的,可是以前从来没见她这么香过。
他目光扫过周围聚拢过来的弟子与兵士,沉声说道:
“此处人多眼杂,具体计策不便细说。走,我们回议事厅详谈。”
“其他人也不必都跟着,让每一处主事的人随我们一同过去即可,免得耽误了城门口的登记事宜。”
殷副教主深知眼下城门的秩序至关重要,不能因议事而让刚稳定下来的局面再生波折。
殷副教主一边吩咐副手通知各主事集合,一边快步往议事厅走,脚步间满是久违的急切。
她太需要一个能解燃眉之急的办法,来撑起这岌岌可危的脆弱的大华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