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弱的月色下,林间的风裹挟着未散的硝烟与血腥,在树梢间呜咽穿行。
孙宗勒住缰绳,胯下战马仍在不安地刨着蹄子,鼻息间喷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迅速消散。
他抬手抹去脸上溅落的泥点,目光扫过四散在林间的士兵。
有人正扶着伤处踉跄起身,有人还在慌乱地捡拾掉落的兵器,更有甚者瘫坐在树根旁,眼神里满是劫后余生的茫然。
“都振作起来!”孙宗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混乱的力量。
“各队队长即刻归位,收拢所属弟兄!”
话音刚落,几名身着铠甲的队正立刻应声而动,他们提着腰刀在林间穿梭,一边呼喊着各自队伍的番号,一边将零散的士兵归拢成小队。
孙宗并未停下脚步,他翻身下马,踩着厚厚的落叶走到一片相对开阔的林地边缘,手指在空气中虚划着阵型轮廓:
“此处地势稍平,可做临时防御阵地。”
随着他的指令,百余名身强力壮的士兵扛着粗木制成的巨马快步上前。
这些巨马足有一人多高,顶端削得尖利,底部用铁链牢牢锁在一起,士兵们喊着号子,将它们沿着林地边缘的树木间隙依次排开,尖刺朝外,像一排沉默的獠牙,将整片空地圈出一道坚实的屏障。
另有一队士兵手持斧头,朝着空地中央的几棵碗口粗的杂树走去,斧头劈砍树干的“咚咚”声在林间响起,木屑飞溅中,树干应声倒地,随后被锯成等长的木段,层层叠叠地垒在拒马内侧,形成一道齐腰高的临时围栏,既能阻挡外敌突袭,也能让内侧的士兵依托防御。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原本杂乱的林地已变了模样。
外围巨马森然,中层木栏交错,中间一片足有寻常操场大的空地被彻底开辟出来。士兵们从行囊中取出火把,点燃后插在围栏的木柱上,又将携带的火盆一一摆放在空地四周,火光“噼啪”跳动着,将周围的树木映照出斑驳的影子,也驱散了夜林深处的凉意与恐惧。
“架鼓!”孙宗朝着身后挥手,两名士兵立刻抬着一面半人高的牛皮大鼓快步走来,鼓身蒙着厚实的黄牛皮,边缘还挂着未干的血迹,显然是从溃散的阵地上抢救下来的。
他们将鼓架在空地中央,一名鼓手握着缠着布条的鼓槌,眼神望向孙宗,等待指令。
“收拢鼓,慢节奏,三长两短。”孙宗沉声道。
这收拢鼓本是军中应急之物,寻常操练从不使用,唯有军队溃散、建制大乱时,才会以特定的鼓点召唤失散的士兵。
长音传远,短音辨向,是无数次战场经验沉淀下来的信号。
鼓手深吸一口气,鼓槌落下的瞬间,沉闷的鼓声便在林间炸开:“咚——咚——咚——咚、咚”,节奏沉稳,不疾不徐。
第一声鼓响刚落,便有细碎的脚步声从林地深处传来,几名原本躲在树后的士兵听到鼓声,试探着探出头,确认方向后快步朝着空地跑来。
夜色越沉,鼓声传得越远,起初只是零星的人影从林间钻出,渐渐地,成队的士兵循着鼓声汇聚而来,他们有的互相搀扶着,有的背着受伤的同伴,脸上虽带着疲惫,却多了几分安定。
鼓点在寂静的黑夜里持续回荡,穿透层层树影,朝着方圆数里的山林扩散,像是在黑暗中点亮的一盏灯,指引着失散的人归队。
半个时辰后,鼓声渐渐停歇,林间的喧嚣也随之平息。
一名身着青色号服的士兵捧着账簿,快步走到孙宗面前,他的铠甲上沾着不少尘土,额角还渗着细密的汗珠,显然是刚跑完整个阵地统计人数。
“将军,”士兵单膝跪地,声音带着一丝沙哑。
“属下已清点完毕,此次出征共计五千三百余人,目前能自主站立的弟兄有三千二百一十一人。”
“轻伤者一千四百五十六人,其中一千零三人尚能持械作战,余下四百二十三人需暂歇养伤。”“重伤者五百八十七人,军医营已在西侧林地搭起临时帐篷,正在全力救治”
“另有三百二十六人……至今未归。”
最后几个字,士兵的声音压得极低,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孙宗握着腰间佩剑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眼中闪过一丝厉色。
他抬头望向黑沉沉的山林深处,那里静得只剩下风声,可他仿佛能看到隐藏在暗处的敌人。
“可恶!”
孙宗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竟用这般阴私手段,连面都未曾照见,便让我军折损近半!”他脚下的落叶被踩得咯吱作响,“这不是战场对决,是阴谋暗算!”
空地上的士兵们听到这话,纷纷攥紧了手中的兵器,眼中闪过愤懑之色。
火把的光芒在他们脸上跳动,映出一张张不甘的脸庞,原本的疲惫被怒火驱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的斗志。
他们或许暂时受挫,但绝不会就此溃散。
那名负责统计的士兵并未起身,他望着孙宗紧绷的侧脸,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咬了咬牙,又开口道:
“将军,除了伤亡人数,还有一件事,属下觉得或许值得您重视。”
孙宗正望着空地上陆续归队的士兵出神,闻言缓缓转过身,眉头微蹙:
“哦?何事?”
他的目光落在士兵身上,见对方双手在衣襟下摸索着,似乎在寻找什么,语气中多了几分耐心。
士兵很快从甲胄内侧的夹层里掏出一个布包,小心翼翼地将其展开。
布包上还沾着干涸的褐色血迹,里面整齐码放着三支箭矢。
一支箭杆笔直,箭头是泛着寒光的铁质打造,边缘锋利得能映出人影。
另一支箭杆略显粗糙,箭头竟是整块硬木削成,顶端被磨得尖锐,却少了几分金属的凛冽。
最后一支则是竹制箭杆,箭头同样是竹片削制,尾羽也只是简单捆绑的禽羽,看上去格外简陋。
“将军您看”
士兵拿起那支铁箭,指尖轻轻碰了碰箭头,又迅速收回。
“这是属下从阵亡弟兄的尸身和受伤弟兄的伤口里拔出来的,全是大华教叛军射来的。”
他顿了顿,将三支箭依次递到孙宗面前。
“您仔细看,他们的箭矢混杂得很。”
“有正规的铁质箭头,也有全木削成的木箭,甚至还有竹子做的竹箭。”
“而且属下盘问了几个受伤的弟兄,他们都说,自始至终没怎么跟叛军正面冲突,咱们的伤亡,几乎全是这些弓箭造成的。”
孙宗接过箭矢,手指在铁箭的箭头上摩挲着,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传来。
他又拿起木箭和竹箭,轻轻掂了掂分量,眉头渐渐舒展:
“继续说”
“是”
士兵见将军听得认真,声音也稳了些。
“若是叛军全用这种铁箭,咱们战死的弟兄只会更多。”
“您看这木箭和竹箭,箭头硬度不够,穿透力远不如铁箭。”
“除非射中咽喉、心口这些要害,否则大多只是皮肉伤,军医简单处理后,休养一两天就能恢复”
“可铁箭不一样,一旦射中,箭头容易嵌进骨头里,若是不及时止血、清理伤口,很容易引发感染,轻的落下残疾,重的直接就没了性命。”
孙宗将三支箭放回布包,指尖在下巴上轻轻敲击着,眼中闪过一丝明悟。
他抬头望向黑沉沉的山林,方才因伤亡而起的怒火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冷静的分析:
“你的意思是说,大华教叛军的装备里缺少铁气,物资其实很匮乏?”
他特意加重了“匮乏”二字,语气中带着几分确认。
士兵立刻点头:
“属下正是这么反方向理解的!他们混用木箭、竹箭,未必是故意留手,更可能是铁箭不够用了,只能用这些简陋的箭矢凑数。”
“不然以他们方才偷袭的狠劲,若全用铁箭,咱们的伤亡恐怕还要翻倍。”
“有道理。”
孙宗缓缓颔首,转身走向空地中央的鼓架,目光扫过围拢过来的几名队正和军医,声音也提高了几分。
“咱们此行的目的,本就是探查大华教叛军的虚实。”
“如今看来,任务已完成了大半。”
“他们虽能搞出偷袭的阵仗,却缺兵少将、物资短缺,根本经不起正面消耗。”
他顿了顿,抬手指向东侧的山林,那里隐约能看到远处城镇的微光:
“现在的关键,是咱们这三千多人要守住这片阵地,撑到天亮。”
“只要天一亮,视线开阔了,叛军再想偷袭就没那么容易”
“而且,咱们必须把这里的情况传给韵城的高烈将军,让他知道大华教的底细,也好早做部署。”
周围的将官们听着,纷纷点头附和。
一名队长上前一步,沉声道:“将军放心,弟兄们虽累,可只要有命令,定能守住阵地!”
军医也跟着说道:“重伤弟兄我们会尽全力医治,定不让他们白白丢了性命!”
孙宗看着众人坚定的眼神,原本紧绷的肩膀渐渐放松,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变得铿锵有力:“好!那咱们就分三步走!”
他竖起第一根手指:
“第一,加固防御工事!所有弟兄轮流值守,多余的拒马要补在西侧和北侧的缺口,木栏上再缠上带刺的藤蔓,防止叛军夜袭。”
“每五十步设一个哨位,配备火把和铜锣,一旦发现动静,立刻示警!”
接着,他竖起第二根手指:
“第二,全力医治伤员!军医营扩扩大帐篷范围,轻伤弟兄集中在东侧林地休养,帮忙搬运物资、传递消息。”
“重伤弟兄优先救治,所有伤药、烈酒全部用上,就算只有一线希望,也不能放弃!”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负责通讯的士兵身上,竖起第三根手指:“第三,立刻放出信鸽!信鸽笼里应该还有三只,分别装上三份军情,一份详细说明大华教的装备情况和我军伤亡。”
“一份标注咱们现在的位置,还有一份请求高烈将军尽快派援军过来。”
“信上一定要写清楚,只要我们坚守到白天,坚守到援军到来,就能彻底摆脱困局!”
“是!”
所有将官齐声应和,声音在夜色中格外响亮。
负责通讯的士兵立刻转身,快步朝着存放信鸽的帐篷跑去。
队长们也纷纷散去,各自带着士兵去加固工事。
军医们则忙着调整帐篷,将重伤的弟兄一个个抬进去,灯火在帐篷里摇曳,映出他们忙碌的身影。
孙宗站在原地,望着眼前有条不紊的景象,心中的巨石终于落了一半。
他再次拿起那支铁箭,借着火光凝视着箭头。
华教,你们的底牌,终究还是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