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境太守府的书房,近来总亮着彻夜不熄的烛火。
烛火摇曳间,太守李嵩的身影映在墙上,显得格外佝偻。
他已近知天命之年,鬓角的白发比去年又多了些,连带着脊背也似乎弯得更厉害了些。
案几上摊着南境舆图,繁城的位置被他用手指反复摸着,手指磨过粗糙的舆图,留下几道浅浅的痕迹——那是他连日来寝食难安的症结所在。
自三个月前中枢一道圣旨,调走驻守南境数十年的五十万征南军,李嵩的心就像被悬在了半空。
征南军是南境的“定海神针”,当年他初任南境通判时,曾亲眼见过征南军列阵的模样。
甲胄如银海,旌旗似烈火,五十万人往边境一站,南蛮部落连靠近的勇气都没有。
可如今,那支铁血雄师被调回京城拱卫中枢,留给南境的,只有他手里这十万太守军。
十万,说起来是个不小的数目,可摊在南境千百里的疆域里,便显得捉襟见肘。尤其是繁城那边传来的消息,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南蛮军不知怎的,竟绕过了韵城的边防线,突袭了繁城郊外的村落,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驿卒送来的急报上,字字泣血:“蛮兵所过之处,庐舍为墟,百姓流离,繁城守兵仅两千,恐难支撑……”
李嵩捏着那份急报,连带着声音都发颤。
他猛地一拍案几,桌上的烛台晃了晃,烛油滴落在舆图上,显现出小片深色的痕迹。
“调兵!立刻从梧城大营调三万兵驰援繁城!”他对着门外的亲兵说道
心急如焚的夜里,李嵩总忍不住想起年轻时的自己。
那时候他还是个刚中进士的寒门子弟,怀揣着“为生民立命”的抱负,主动请缨来到南境。
在偏远的属府当县丞时,他顶着当地乡绅的压力,开渠引水,让干涸的田地长出了庄稼。
在郡府任通判时,他不惧权贵,严查贪腐,把搜刮民脂的知府拉下马。
那时候的他,眼里有光,心里有热,总觉得凭着一身本事,总能在仕途上走出一条路,既能为百姓做些实事,也能让家族摆脱卑微的出身。
可现实,却给了他一记又一记沉重的耳光。
他在南境治水有功,让数万百姓免于饥馑,可中枢论功行赏时,那个只会在奏折里夸夸其谈的贵族子弟,却凭着父亲在朝中的关系,抢了他的功劳,一路升到了户部侍郎。
他在郡府查贪腐时,得罪了当地的勋贵,对方一纸诉状递到京城,若不是当时的南境总督惜才,他怕是早就被革职查办,流放边疆了。
后来他一步步爬到太守的位置,看似风光,可他心里清楚,这已是他仕途的终点——没有深厚的家族背景,没有朝中大佬的提携,一个寒门出身的官员,能在南境这个远离中枢的地方坐到太守之位,已是万幸。
这些年,他渐渐磨平了棱角,收起了年轻时的锐气。
他不再奢望能进京当什么高官,只想着守好这南境,保住太守的乌纱帽,等再过几年,便告老还乡,用这些年积攒的俸禄,给家族置办些田产,让子孙后代能有个安稳的前程,也算为家族扫出一条向上的小路。
他甚至已经想好了告老后的日子:“在老家的院子里种几棵梧桐,清晨听着鸟鸣读书,午后在藤椅上打个盹,再也不用为兵事、为政绩、为那些明枪暗箭劳心费神。”
可偏偏,天不遂人愿,征南军调走,南蛮来犯,繁城告急,十万守军独木难支。
他现在就像站在一座即将倾颓的城楼上,手里只有一把残破的剑,身后是无数依赖他的百姓,身前是虎视眈眈的敌人。
若是守不住南境,别说告老还乡,怕是连他自己,连整个李家,都要跟着万劫不复。
夜更深了,烛火渐渐微弱下来,李嵩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
远处的军营里,隐约传来士兵们的操练声,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似乎还带着南江的水汽,带着繁城百姓的哭声。
他知道,自己不能退,也退不了——哪怕出身卑微,哪怕处处被打压,哪怕这太守之位已是尽头,他终究还是那个曾想为民请命的李嵩,终究还是这南境十万百姓的太守。
他转身回到案前,重新拿起笔,在一张空白的奏折上,一笔一划地写下:“臣,南境太守李嵩,恳请中枢速发援兵,以救繁城百姓,以守南境疆土……”字迹有些颤抖,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
李嵩何尝不想即刻点兵,驰援被南蛮铁蹄践踏的繁城?
可他手里的十万兵,早已被东边那道突如其来的战报,捆得死死的——那是半个月前,从荆城方向传来的急讯,像一道惊雷劈碎了他仅存的侥幸。
消息说,南边的大夏王朝,不知因何缘由,竟骤然封锁了两国边境的所有关隘。
紧接着,十五万大夏军便如潮水般涌出边关,旌旗蔽日,甲胄映着日光,浩浩荡荡地朝着大商南境的东部门户荆城压来。
这支大军推进得极快,不过十日功夫,便已席卷荆城郊外的整片沃土,将三十余座炊烟袅袅的大型村落、上百个散落田间的小型村落,尽数纳入了掌控之中。
那些村落里,住着足足百万大商百姓。
他们世代在此耕种,田埂上的脚印叠着祖辈的痕迹,村口的老槐树还挂着去年丰收时扎的红绸。
好在大夏与大商本就同种同源,说一样的话,过一样的节,连村口老媪哼唱的童谣,都与大夏境内的调子差不离。
许多村民的远亲,便在大夏那边讨生活,逢年过节还会托人捎些特产来。
正因这份渊源,大夏军入城时,倒未对村民们太过苛待,既没烧屋,也没抢掠,只是在村口竖起了大夏的旗帜,派兵守住了进出的路口。
可即便如此,这也是明晃晃的入侵。
是大夏王朝在大商南境最虚弱的时候,狠狠插进来的一把刀。
李嵩攥着那份写满“村落沦陷”的战报——荆城是什么地方?
是南境的水路枢纽,是粮船周转的命脉,是他手里十万大军半数粮草的来源地。
如今郊外被占,荆城就成了一座被围的孤城,城里的守军不过两千,连城门都快守不住了,更别提往梧城大营送粮。
东边的火还没扑灭,西边的韵城又传来了警讯。
韵城本就孤悬西南,一边对着南蛮的部落,一边挨着大夏的边境,如今竟成了两国兵力夹击的“夹心”。
驿卒骑着快马,浑身是汗地冲进太守府时,声音都带着哭腔:“太守大人,韵城遭袭了!南蛮的骑兵来了三万,大夏的步兵也来了两万,两伙人虽没合兵一处,却各自占了城外的山头,对着城墙放箭呢!”
几万人,李嵩苦笑着摇了摇头,在旁人看来,三万南蛮兵、两万大夏兵,似乎都不算多,可当这两伙人凑在韵城城外,便成了五万大军的合围之势。
韵城的守军同样只有两千,城墙上的箭楼已被南蛮的火箭烧塌了两座,城门的木门也被大夏兵的撞木撞出了裂痕。
守将在信里说,城里的滚木礌石快用完了,士兵们连饭都顾不上吃,只能轮班趴在垛口上射箭,再这么耗下去,韵城撑不过五日。
一边是繁城的南蛮烧杀,百姓哭嚎;一边是荆城的十万围城,粮草告急。
一边是韵城的两国夹击,城防将破。而他李嵩,手里只有十万兵。
这十万兵,要怎么分?
若抽三万去救繁城,荆城的大夏军便会趁虚攻城,没了粮草,剩下的七万兵不出半月就得断炊。
若分五万去解荆城之围,韵城、撑不过五日就会沦陷,到时候南蛮和大夏的兵力合在一处,便能顺着西南的山道,直扑梧城大营。
若把兵都派去守韵城,繁城的百姓就只能任由南蛮屠戮,那些被烧的房屋、被杀的村民,都会变成刻在他李嵩脊梁上的血债。
李嵩走到舆图前,手指从繁城滑到荆城,再从荆城挪到韵城,最后停在梧城的位置。
整个南境边境,算下来竟有三十五万敌军压境——十五万大夏军在荆城,两万大夏兵加三万南蛮兵在韵城,十万南蛮兵在繁城。
他这十万兵,若是撒出去,就像把一碗水倒进滚烫的沙里,连点湿气都留不下,只会被敌军分而歼之,连个响都听不到。
“只能合拢……”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唯有把分散在各城的兵力收拢回来,把十万太守军攥成一个拳头,才能守住最关键的地方。
守住梧城,守住太守府,守住这南境最后的指挥中枢,才能等,等京城的援军,等中枢调回的征南军,等那渺茫却唯一的生机。
“可合拢兵力,就意味着要放弃一些地方。”
“放弃繁城郊外的百姓?放弃荆城的粮草?放弃韵城的城墙?”
李嵩闭着眼,脑海里闪过繁城村民跪在地上哭求援兵的模样,闪过荆城守将在信里写的“愿与城池共存亡”,闪过韵城士兵趴在垛口上流血的背影。
每一个选择,都像在割他的肉。
他猛地睁开眼,对着门外的亲兵沉声道:“传我命令,让繁城、荆城、韵城的守兵,除留五百人固守城楼外,其余全部撤回梧城大营。”
“再传令各府县,组织百姓往梧城方向迁移,沿途派士兵护送。”
“告诉守将们,不是我不救,是我们必须守住根,等援军来了,我们再把失去的,一寸一寸地夺回来!”
亲兵领命而去,脚步声渐渐远去。
书房里又只剩下李嵩一人,烛火映着他苍白的脸,也映着舆图上那三个被圈起来的、摇摇欲坠的城池名字。
他知道,这个决定会让他背负骂名,会让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可他没有别的办法——他手里只有十万兵,他只能用这十万兵,赌一个南境的将来,然后沉沉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