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簌簌的落雪声似乎被无限放大,填满了骤然沉寂下来的空间。
陈诗瑶那句轻飘飘的话语——“柳如烟在找你”——却像裹挟着冰碴的狂风,毫无预兆地撞进姬子卿看似平静的心湖,瞬间掀起了滔天巨浪。
那深紫红的酒液在杯壁上荡开的涟漪,仿佛是他内心翻涌的具象。
五年。
那个名字,连同与之纠缠的五年光阴,像一个尘封已久的魔盒,被猝不及防地撬开了一道缝隙。
无数画面碎片般涌出,别墅冰冷的光线,永远堆满文件的餐桌,柳如烟精致却疲惫的侧脸,她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面的清脆回响,以及最后那些充满压抑和无声对抗的沉默……陪伴?亦或是束缚?
他曾以为离开便是彻底的切割,将那段关系连同那个名字一起,埋葬在繁华都市的钢筋水泥之下。
可此刻,仅仅是听到这个名字从故人口中说出,那些刻意淡忘的情绪——不甘、隐痛、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时间模糊了棱角的复杂情愫——竟如此轻易地破土而出,带着尖锐的刺痛感。
他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底瞬间翻涌的惊涛骇浪。
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骨节泛白,仿佛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时间仿佛凝滞了几秒,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
陈诗瑶清晰地捕捉到了他那一瞬间的僵硬,以及那杯酒荡开的、绝非平静的涟漪。
她在心中了然,那点借着酒劲生出的、关于他或许已完全放下的侥幸,瞬间烟消云散。
酸涩之外,更多的是心疼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咳,”她清了清嗓子,声音刻意放得轻松,带着点刻意的转移,“不说她了,扫兴。说说你吧,姬大才子,真打算就在这布林村扎根‘退休’了?没点别的宏伟蓝图了?”
她端起自己的酒杯,又喝了一大口,试图冲散空气中弥漫的沉重。
姬子卿缓缓抬起眼,眼底的波澜似乎已被强行压下,恢复成一潭深不见底的静水。他沉默了片刻,嘴角勾起一个极淡、近乎虚无的弧度,那笑意并未到达眼底。
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疏离,与毕业那年散伙饭上的回答如出一辙:
“嗯。钓钓鱼,喝喝茶,找汪老头下下棋,看看这山山水水…挺好。”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被雪光映得微亮的夜色,“其他的,都与我无关了。”
“与我无关”——这四个字,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与过往,也与未来某些可能的纷扰,清晰地隔离开来。
陈诗瑶看着他平静却异常坚定的侧脸,心底那点因为重逢和眼前景象而生出的悸动,慢慢沉淀下去,化作了更深沉的感慨。
她放下酒杯,手肘支在桌上,托着微烫的脸颊,眼神有些迷离地望向虚空。
“退休养老…真羡慕你啊。”她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带着酒后的微醺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还记得毕业那年吗?王佳几个在操场上喝得东倒西歪,对着月亮吼,说什么‘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那时候,真是天不怕地不怕,觉得整个世界都是等着我们去征服的。”
姬子卿也随着她的回忆,目光柔和了些许,似乎也看到了那个意气风发的夏天。
“是啊,”陈诗瑶自嘲地笑了笑,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玻璃杯壁,“谁能想到呢?我,陈诗瑶,当年信誓旦旦要当材料科学界新星的,现在为了每个月那七千块工资,没日没夜地泡在实验室里,跟各种合成材料打交道,检测、分析、写报告…日复一日,像个精密仪器上的螺丝钉。理想?呵…”她发出一声短促的、带着浓浓苦涩的笑,“早就被现实磨得只剩下‘生存’两个字了。”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着浓重的鼻音:“再看看你…子卿…”她抬起朦胧的醉眼,重新看向他,目光复杂,“你好像跳出了那个既定的轨道。你在这里…建了这么好的地方,被这么多人真心实意地喜欢着、尊敬着…虽然你说这是‘退休’,可我觉得,你比我们大多数在城里拼命挣扎的人,活得都更像个人样…”
她越说越激动,积压在心底多年的迷茫、不甘、以及对现实的巨大落差感,混合着酒精的催化,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桌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迹。
她再也控制不住,肩膀微微颤抖,压抑的啜泣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对不起…我…我喝多了…”她试图用手背去擦眼泪,却越擦越多,情绪彻底崩溃。
姬子卿静静地听着她的倾诉,看着她崩溃流泪的样子。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站起身,绕过方桌,走到她身边。
他没有犹豫,伸出双臂,轻轻地将颤抖哭泣的陈诗瑶揽入怀中。
他的怀抱宽阔而温暖,带着他身上特有的、清冽又沉稳的气息。
一只手环着她的肩膀,另一只手带着安抚的力道,一下,一下,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
动作温柔而坚定,像在哄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
“没事了,诗瑶。”他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低沉而温和,带着一种奇异的抚慰人心的力量,“都过去了。”
这久违的、毫无保留的温柔体贴,像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陈诗瑶心中摇摇欲坠的堤防。
这怀抱太温暖,太令人贪恋,让她想起了大学时他默默帮自己解围的可靠,想起了那些他无意间流露出的、让她心跳加速的瞬间。
积攒了多年的情愫,在酒精和脆弱情绪的催化下,如同火山般喷发。
她猛地从他怀里抬起头,泪眼婆娑,脸颊绯红,眼神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亮光。
她紧紧抓住他胸前的衣襟,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地喊道:
“姬子卿!我喜欢你!从大学开始就喜欢你!这么多年了,我从来没忘记过!”
空气瞬间凝固了。
窗外的落雪声似乎也停滞了一瞬。
姬子卿拍着她后背的手,停在了半空。
他低头看着怀中泪眼朦胧、勇敢告白的女人,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动容,有深深的歉意,但唯独没有她所期待的那种光芒。
时间仿佛被拉得很长。
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难以言说的东西。
他扶着她的肩膀,让她稍稍离开自己的怀抱,直视着她充满希冀的眼睛,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诗瑶,谢谢你。”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她的心上,“你是个很好的姑娘,值得更好的人。但我…无法回应你的心意。”
他避开了“不喜欢”这样直接的词,但拒绝的意思已然明了。
那眼神里的歉意是真切的,但也同样清晰地划下了一道界限。
陈诗瑶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像被风吹灭的烛火。
巨大的失落和羞窘席卷而来,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酒意和情绪的双重冲击下,她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和虚脱。
姬子卿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稳稳地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你醉了,我扶你回房休息。”
他半搀半扶地将失魂落魄、几乎失去力气的陈诗瑶带到了为她准备好的客房。
房间干净整洁,铺着厚厚的棉被,散发着阳光的味道。
他将她小心地安置在床上,替她脱掉鞋子,拉过被子盖好。
“好好睡一觉。”他低声说,为她掖了掖被角。
昏黄的灯光下,她闭着眼,睫毛上还沾着泪珠,脸颊的酡红未退,脆弱得令人心碎。
姬子卿站在床边看了她几秒,眼神复杂难辨。
最终,他转身,轻轻带上了房门。
隔绝了室内的温暖和微弱的光线,姬子卿独自站在清冷的小院中。
夜空中,深蓝色的天幕如同丝绒,细碎的雪花依旧无声飘落,沾湿了他的头发和肩头。
远处村落里,零星的烟花时不时“咻”地一声蹿上夜空,在最高处“嘭”地炸开,绽放出短暂而绚烂的色彩,红的、绿的、金的…将雪夜的寂静撕开一道口子,又迅速湮灭,只留下更深的寂静和淡淡的硝烟味。
那璀璨而短暂的烟花,像极了某些注定无法长久的东西。
寒风裹挟着雪粒,吹在脸上,带来刺骨的冰凉。
这寒意似乎也穿透了皮肤,直抵内心深处那刚刚被陈诗瑶的话语掀起的惊涛骇浪之处。
柳如烟…在找他?
为什么?
是终于想起了他的存在?还是…另有所图?
五年婚姻,最后形同陌路,她掌控一切,他抽身离开,本应两清。
可这个名字,以及随之而来的可能麻烦,像阴魂不散的幽灵,竟追到了这片他亲手打造的净土。
他不能再让过去纠缠不清。
无论是柳如烟可能的“寻找”,还是陈诗瑶今晚真挚却让他无法承受的情意,都提醒着他,有些线,必须划得更清,有些结,必须彻底斩断。
他不能让布林村这片好不容易得来的安宁,再次被过往的阴影笼罩。
姬子卿抬起头,任由冰凉的雪花落在脸上,深邃的眼眸望向烟花明灭的夜空深处,那里是无尽的黑暗与寂静。
一个决定,在凛冽的寒风和烟花的余烬中,无比清晰地成型。
他需要与柳如烟彻底了断。
夜色中,他挺拔的身影如同沉默的山岳,雪花无声地落满肩头。
只有那双凝视着黑暗的眼睛,在偶尔划破夜空的烟花映照下,闪烁着冰冷而决绝的光芒。
“是时候该去京都见一见故人了……”
该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