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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熙元年的腊月初,京师已是严冬,寒风卷着雪沫子,刮在人脸上像刀割一样。

但这股寒风,远不及一份情报让人心寒。情报来自三千里外的婆罗洲坤甸矿场。

烛龙专案在欧罗巴大陆的调查完全停滞了。智者会的成员藏在社会上层,行踪诡秘,根本抓不住。

朱见济本以为这场暗战会陷入漫长的对峙,可这份由西厂密探孤狼用命换来的情报,让他看到了敌人另一种更狠毒的攻击方式。

坤甸,南洋腹地的一处华人劳工聚居地,聚集着数万名为了躲避战乱和贫困而背井离乡的大明百姓。他们背井离乡,只为了在异国的土地上活下去。

此刻,一份新印发的小册子,正在这些麻木的人群中悄悄流传。

小册子的纸张很差,用简陋的木刻版画印刷,字迹模糊,图画更是粗糙。然而,里面的内容却带着剧毒,精准地投放在这片绝望的土地上。

一名代号壁虎的西厂密探,伪装成驼背的老矿工,弓着身子缩在人群角落。他看着一个自称黑帆使者的无生教传教士,正站在高台上,用煽动性很强的腔调,向台下几百名矿工宣讲着小册子的内容。

“兄弟们!同胞们!你们背井离乡,来到这片荒地,为了什么?”传教士高声喊道,声音带着悲愤,“为了一口饱饭?为了几两碎银?可你们得到了吗?没有!你们得到的只有监工的鞭子,和永远还不完的债!”

台下的人群骚动起来,许多人眼中流露出痛苦和愤恨。

“这个世界已经烂了!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烂透了!”传教士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激动起来,“你们以为大明的天子能救你们?他给你们户籍,给你们王法,可这能让你们摆脱这地狱般的日子吗?不能!因为旧的世界,已经注定要被毁灭!”

他高高举起手中的小册子,翻开其中一页,那上面画着一幅扭曲的插图:黑色的火焰从天而降,地上的人们不管贫富贵贱,都在火里哀嚎,皮肤上浮现出黑色的花纹。

“看到了吗?这就是天罚!是一场就要到来的黑色瘟疫!它会洗干净这个脏世界!”

台下的矿工们吓得瑟瑟发抖,脸上满是恐惧。

“但是!智者是仁慈的!无生老母是悲悯的!”传教士的语气又变得神秘,带着诱惑,“他早就预见到了这场大灾难,并派出了黑帆舰队,从世界的尽头,为我们这些被扔掉的孩子,带来了唯一的救赎!”

他指着小册子的下一页,那上面画着一艘巨大的黑船,从黑色的海水中驶出,船上站着看不清脸的神,向岸边跪拜的信徒撒下光芒。

“看到这艘船了吗?这就是我们的诺亚方舟!黑帆所到之处,就是真空家乡!只要信奉我们带来的新神,接受圣药的洗礼,我们就能在这场末日审判中活下来,脱掉这身臭皮囊,进入永恒宁静的极乐世界!”

壁虎藏在人群中,浑身发冷。他看得清楚,当听到“永恒宁静”、“极乐世界”时,周围那些平日里麻木的同胞们,眼中突然亮起的光让他心惊——那是绝望之人看到唯一希望的眼神。

他意识到,这不只是邪教,而是一种思想上的瘟疫,专门感染那些绝望的人。

它传播的是仇恨、毁灭和虚假的希望。

……

腊月中旬,御书房。

于谦、沈炼二人看着桌上那本从南洋八百里加急送回的小册子,神情各异。

“妖言惑众!一派胡言!”于谦的性子刚烈,这位一辈子都在跟北方鞑子硬碰硬的老帅,猛地一拍桌子,气得胡须发抖。

“陛下,这伙逆贼不是传教那么简单了!他们这是在挖我大明的根!在和朝廷抢人!臣请命,立刻调集两广水师,封锁婆罗洲沿岸,把这些传播妖言的逆匪,有一个算一个,全部就地格杀,斩草除根!”

然而,一旁的沈炼却没有说话,他神色凝重。

他看着朱见济,沉声说道:“陛下,于公说的虽然是雷霆手段,但恐怕……治标不治本。”

“哦?元敬有什么高见?”朱见济端起茶,平静地问道。

“陛下,您看。”沈炼拿起那本小册子,指着上面那些扭曲的图画,“这东西的可怕之处,是它给了那些绝望的人一个理由。一个去仇恨、去抛弃一切、甚至去死的理由。”

他抬起头,语气沉重:“他们不争城池,不抢钱粮,他们争的是民心,是这天下的人心归属!您把这些传教的杀了,但这小册子还在,这种思想还在。只要这世上还有一个活不下去的穷人,它就会像野火一样,春风吹又生。这比千军万马的正面冲杀,要可怕百倍!”

朱见济点了点头,说出了一个让两位臣子都感到陌生的词。

“这是一场,思想上的瘟疫。要治这种病,光靠刀子和人头是不够的。”

他站起身,走到舆图前,凝视着舆图上的疆土,陷入了沉思。

“堵不如疏,杀……不如换。”

……

当夜,坤宁宫。

窗外大雪纷飞,宫中暖意融融。朱见济锁着眉头,一杯酒端了半天也没喝一口。于梦卿知道,他心里有事。

“陛下还在为白天那本小册子烦心?”于梦卿轻声开口,为他斟满一杯酒。

“嗯。”朱见济叹了口气,“朕不怕千军万马,就怕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它像鬼一样,附在人心上,朕的刀,够不着。”

于梦卿闻言,笑了笑,她拿起一件刚为六岁的儿子朱允晟绣好的小衣裳,在灯下细细地看着,轻声说:

“陛下,您说这人心像什么?臣妾觉得,人心就像一块田。”

“田?”朱见济有些意外。

“是啊。”于梦卿的眼神温柔,“这田里要是种满了庄稼,自然就长不出那么多害人的杂草。可要是田地荒了,那什么毒草、坏藤都会疯长。”

她放下小衣裳,抬起头,认真地看着自己的丈夫。

“无生教的妖言,就是那毒草。它之所以能生根发芽,是因为那些百姓的心田是荒着的。他们没有希望,没有盼头,自然什么都信。”

“陛下,您是天下之主。要除掉这些毒草,光靠派人去拔,是拔不完的。您得自己带着天下人,把他们的心田重新种满庄稼。要种上能填饱肚子的粮食,种上看得见的好日子,还要种上对未来的盼头。”

“当这片田里,长满了沉甸甸的稻穗时,哪里还有地方给那些毒草呢?”

这番话,让朱见济豁然开朗。

是啊!对抗虚无的最好办法,就是用更强大、更真实的东西去填满它、替换它!

“梦卿……”朱见济伸手,紧紧握住妻子的手,眼中满是激动。

“你,真是朕的……贤内助。”

……

腊月二十,大朝会。

临近年关,这本该是轻松的总结性朝会。但今天,奉天殿内的殿内气氛却十分严肃。

御座之上,永熙皇帝朱见济的声音不高,却让殿内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各位,这些天,西厂缴获了一本妖书,想必各位都已传阅过。”

百官默然,那些吓人的图画和文字,他们确实都看过了。

“一群藏头露尾的鼠辈,不敢与我大明王师正面打,就躲在阴沟里,想用几句妖言、几幅鬼画,来动摇我大明国本!蛊惑我华夏子民!这是思想上的敌人,罪该万死!”

朱见济的声音一下变得严厉,殿下百官无不心中一凛。

“但朕今日召集诸位,是要告诉你们,朕打算如何消灭这个心腹大患。”

他环视一周,语气恢复了平静。

“想驱除黑暗,最好的办法就是点亮一盏更亮的灯!”

他站起身,走到丹陛之前,向着满朝文武,公布了他想了很久的计划。

“朕宣布,从今天起,在内阁之外,特设大明皇家宣慰司!由礼部与翰林院协同主管,西厂、都察院辅助监督,朕……亲自总领!”

“宣慰司的责任有两项!”

“第一,宣慰司要走遍天下,寻访民间的忠孝楷模和长寿老人!用《大明日报》宣传他们的事迹,编成故事和曲子,让街头巷尾都知道!朕要让大明的子民都看到,真正的荣耀不是虚无的来世,而是今生堂堂正正的做人!”

“第二!”朱见济加重了语气,目光扫过群臣,“朕将从抄没曹吉祥、石亨等逆贼及白银战争所获的家财中,专款拨银一百万两,用于各地民生!”

“朕要兴修水利,多办义学,还要在各府县设立免费的安济坊医馆,专门给百姓治病!”

“朕,就是要让天下人都亲眼看看,亲身感受!到底谁,在真正的给他们一个能盼望的太平盛世!谁,才是他们真正的靠山!”

“朕,要用这看得见、摸得着的恩惠,去和那些妖言邪说……争夺人心!”

此言一出,于谦、沈炼等人立刻出列,躬身下拜,高声附和:

“陛下圣明!此乃万世之基业也!”

在他们身后,满朝文武,也只好跟着齐齐跪倒,高呼万岁。

当晚,朱见济独自留在御书房,又翻开了那本缴获的无生教经文。

他让李泰将其中所有的插图都用新的拓印法高清复制了下来,准备仔细研究。

当翻到最后一页时,他忽然停下了翻页的手。

那是书里最吓人的一幅画,画的是所谓“末日审判”后,“不信者”坠入地狱的惨状。

画中,无数灵魂在烈焰中挣扎、嘶吼。

朱见济鬼使神差地,从一旁的工具盒里,拿起了科学院刚进献的、用水晶磨成的百倍放大镜。

他将镜片凑近了画上一个正在哀嚎的灵魂。

透过镜片,粗糙的木刻线条被放大了无数倍。

然后,他看到了。

在那个灵魂干枯的皮肤上,刻着一道道细密的、扭曲的黑色花纹。画师的刀法虽然简陋,却又像是故意的。

那花纹的形状很怪,像是纠缠的树根,又像蜿蜒的黑蛇。

这纹路……

朱见济屏住了呼吸。

这分明就是在孤狼尸身上发现的那种黑色蛇纹!那种纹路像是活的,能钻进人的骨头里!

他顿时感到一阵寒意,从脊背直冲头顶。

朱见济猛地扔下放大镜,退后一步,撞翻了身后的凳子。

他扶着桌案,看着那幅画,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中闪过。

思想,即是病毒。

而病毒,也是他们口中神圣的教义。

这本小册子不是用来传教的经文,这是一本杀人的说明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