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初十，天津卫。
北方的海风刺骨。
大沽口外的海面上，一艘加固过的漕运沙船正随着波涛摇晃。船上的气氛很紧张。
朱见济披着黑狐裘，站在船头，神情平静的看着前方。他身后，格物院院长李泰、南征舰队先锋大将陈安澜，还有一群炮匠和船匠，都紧张的看着。
他们面前的，就是永熙二年式二十四磅海军重炮。
工匠们花了两天两夜，才把这门重炮固定在试验船的甲板上。
“殿下，准备好了。”李泰的声音有些干，他昨晚兴奋得没睡，现在全靠一股劲撑着，“炮弹和火药都填好了。”
朱见济点点头：“开始吧。”
他想亲眼看看，昨天预感到的那个问题到底有多严重。
陈安澜亲自当炮长，他挥下小旗，大声吼道：
“点火！”
一个胆大的炮手把烧红的火锥，猛的捅向火门！
“轰——！”
一声巨响在海面上炸开，紧接着就是一片混乱。
开炮的瞬间，那门几千斤重的永熙重炮失控的向后窜去。
甲板上的木桩和粗麻绳根本拦不住这股巨大的后坐力。
“嘣！嘣！”
几声脆响，几根碗口粗的硬木炮楔直接断裂，木屑乱飞！
“小心！”
郭勇反应很快，一把拽开了炮尾附近的两个炮手。
他们刚被拽开，失控的重炮就带着巨大的力量，狠狠的撞向了船侧。
“嘎吱——”
一声刺耳的巨响。
整艘船都猛的一震，船身大幅倾斜。
结实的船舷护板被撞出一个大坑，几道裂缝迅速蔓延开来。看样子再来一下，这船就得散架。
甲板上一片混乱。
几个负责复位的士兵没躲开，被炮身擦中，惨叫着倒在地上，抱着腿哀嚎。
“快拉住它！”李泰脸色大变，尖叫着指挥。
十几个士兵手忙脚乱的冲上去，想用撬棍和绳子把这门重炮推回原位。但这炮太重了，船又在晃，推起来非常困难。快一刻钟过去了，炮还没回去，又有两个人在推搡中被甩倒，差点掉进海里。
“都住手！”
朱见济一声令下，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
甲板上的喧闹戛然而止，只剩下伤兵的呻吟和海风声。
李泰面如死灰，“噗通”一声跪在朱见济面前，带着哭腔说：
“殿下，臣罪该万死！臣只想着炮要打得远，打得穿，却忘了这后坐力！臣辜负了您的期望！”
这次彻底失败了。一门要一刻钟才能开一炮，还会拆自己船的火炮，根本不是武器，而是累赘。
在场的炮匠、船匠都低着头，十分沮丧。
陈安澜和郭勇对视一眼，脸色也很难看。他们是武将，最清楚这种武器在快速变化的海战中根本没用。
周围一片死寂，唯有朱见济神色如常。
“我说了，错不在你们。”朱见济扶起李泰，说道，“新东西出来，总会遇到问题。今天发现问题，总比在马尼拉湾的战场上发现要好。”
他拍了拍李泰的肩膀，转身说：
“回行辕。”
……
当天夜里，太子在天津卫的临时行辕。
书房里灯火通明。
朱见济没叫人开会，独自在书案前铺开一张白纸。
李泰、陈安澜等人在门外心急的等着，但不敢打扰。
在他们看来，永熙重炮的威力与后坐力是个没法解决的矛盾。
但他们不知道，这个难题在朱见济看来，只是个简单的力学问题。
朱见济手中的炭笔在纸上飞速的移动，发出“沙沙”声。
他脑子里想的，是后世那些在海上横行的钢铁战列舰。
他画了战船的剖面图，还有那门永熙重炮。
接着，他在炮身下面画了两条平行的线。
“这是铁轨。”他轻声说。
他又在炮架的四个角下面画了四个带凹槽的轮子。
然后，他在炮尾和船体之间画了一套由滑轮和粗缆绳组成的复杂系统。
他想，后坐力如果利用得好，也能成为动力。
一个巧妙的构想在他笔下慢慢成型：把采矿用的铁轨搬到船上，再把码头吊货的滑轮组和火炮结合起来，就能借力打力。
一个时辰后。
李泰被叫进书房，看到那张画满奇怪线条的图纸，一时竟怔住了。
“殿下……这……这是……”
“你来看。”朱见济把图纸铺平，指着上面的设计解释起来：
“首先，在炮甲板上铺两条平行的铁轨，把火炮和炮架都放在上面。这样开炮后，炮只会沿着铁轨后退，不会乱撞。”
“其次，看这里，这是一套滑轮减速系统。用坚韧的缆绳，一头连着炮架，另一头绕过固定在船上的几个滑轮，再连回炮架。”
“开炮的时候，火炮沿铁轨后退，巨大的后坐力会拉动缆绳。这股力量经过滑轮组层层缓冲，会被大大减弱，剩下的力道只会把炮架慢慢拉住，不会猛烈撞击。”
“最妙的是，”朱见济眼中很有自信，“当火炮后退时，缆绳被拉长，储存了力量。炮手装填完后，只要解开一个制退器，这股被存起来的后坐力就会反过来，把沉重的炮身轻松的推回原位！”
李泰听得心神震动，呼吸也随之急促起来。
他从一开始的茫然，到半信半疑，最后一下全明白了。
他猛的一拍大腿，整个人因为太兴奋而发抖。
“神了！这简直是天才构想！”
“化害为利，借力复位！这样一来，永熙重炮复位根本不需要人力！那射速……射速不就能……”
他不敢往下想了，这会极大的提升射速，完全改变海战的方式。
“殿下！臣这就去办！”李泰拿着图纸，激动的双手发抖，转身就要往外冲，一刻都等不了。
“等等。”朱见济叫住他，“正好，趁这个机会，把应龙号的设计也一起改了。”
……
第二天，冬月十一。
天津皇家造船厂，一号船坞。
巨大的干船坞里，一艘巨舰的龙骨和骨架已经铺好，像一头巨兽的骨骸，安静的躺在那里。
这就是朱见济亲自设计的大明第一艘三级风帆战列舰，未来南征舰队的旗舰——应龙号。
朱见济来到船坞时，所有船匠都停下活计，尊敬的向他行礼。
朱见济把一份连夜重画的详细图纸交给总船匠。
“从今天起，应龙号和之后所有的战舰，都用这个新设计。”
“甲板要改成贯通式的三层火炮甲板，所有炮窗要按铁轨炮架系统重新开。船体内壁，也要预留好固定滑轮组的点。我要的不是一艘船，而是一座可以移动的钢铁要塞！”
“遵命！”
看着图纸上这些超前的设计，总船匠眼中满是兴奋与敬佩。
……
两天后，大沽口外。
还是那艘试验船，还是那门重炮。
但它身下的甲板已经完全变了样。
两条乌黑的铁轨被牢牢固定在甲板上。火炮安放在带铁轮的新炮架上，炮尾和船体之间连着复杂的缆绳与滑轮。
“开炮！”
陈安澜再次下令，但这次声音里满是期待。
“轰！”
一声巨响后，永熙重炮顺滑的沿着铁轨向后急退了近一丈。
那股狂暴的冲击力经过滑轮组的缓冲，被完全化解。炮身后退到头时只是轻轻一顿，就稳稳停住，船身一点没晃。
士兵们迅速上前，熟练的完成了清膛、装填。
“复位！”
炮长一声令下，一个士兵解开制退器。
“吱嘎——”
在众人惊喜的注视下，几千斤重的炮身在缆绳的拉动下，自动的、缓缓的沿着铁轨滑回了原位，严丝合缝。
“我的天……”郭勇惊得合不拢嘴，“这就……好了？”
“计时。”朱见济吩咐道。
一名参谋连忙看了眼沙漏，结结巴巴的报了出来：
“回殿下，从开炮到复位装填完，用时……不到三分钟！”
三分钟一发！
以前的旧式火炮，训练最好的炮手一刻钟才能打一发。
这意味着新式战舰的火力是过去的五倍！
“哈哈哈！好！太好了！”
陈安澜冲上前，一把抱住冰冷的炮身，大笑起来。
“移动的钢铁要塞！这才是真正的海上钢铁要塞！”
“有了这种武器，别说五十艘战舰，就是来一百艘，我陈安澜也有信心把他们全都打沉到海底！”
士兵们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
技术的巨大优势，让所有人都看到了胜利的希望。
朱见济也满意地笑了。
最关键的技术问题已经解决，大明的海军即将迎来脱胎换骨的变化。
正当众人欢呼雀跃之时，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殿……殿下……”
户部侍郎傅山苦着脸凑上来，手里拿着一个小账本。
他小声的在朱见济耳边说：
“殿下，这永熙重炮，连炮带架再加上铁轨滑轮，造价不低啊。”
“还有那个应龙号，您刚才说要造五艘……我大概算了下，这五艘船，加上炮弹、火药、兵员，还有南征大军的粮草……”
“这笔钱，恐怕把国库掏空了都不够啊！”
这话一出，这话如一盆冷水浇下，甲板上的气氛顿时冷却下来。
没错，打仗打的是技术，是人，但归根结底，打的是钱。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这支新式舰队需要的银子，会是个巨大的数目。
国库空虚，钱从哪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