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炼的脸，比哭都难看。
他的头皮一阵阵发炸，看着眼前那座由一千三百二十七卷鱼鳞图册堆成的小山，只感觉天旋地转，两眼发黑。
福建省。
十年的土地变更记录。
每一卷都厚得像城墙砖，里面的字密密麻麻，小得跟蚂蚁爬一样。
这要是一页一页的翻，一个字一个字的对，把他沈炼剁碎了，再投胎三次也查不完。
他现在终于懂了。
太子爷刚宰了徐宝光时，脸上为什么没有半点高兴的意思。
砍一个徐宝光，只是开胃小菜。
把整个福建土地兼并的烂账全都理清，这才是那道能把人活活撑死的主菜。
这活，不是人干的。
是拉着神仙一起死。
“殿下，这。。。这。。。”
沈炼嘴唇哆嗦，想说点什么，脑子里却空空荡荡，一句囫囵话都拼不出来。
劝太子别干了？
他不敢。
太子刚用一颗人头，立下了谁都不能碰的威严。
他现在要做的，是掀了整个福建的桌子。
谁这时候敢说个不字，就是把脖子往刀口上送。
可要说干。
他不知道怎么干。
别说两个月，就是给他两年，他也休想再这堆废纸里理出个头绪。
“怎么？先生觉的，这活干不了？”
朱见济的声音从那座小山后飘来，听不出喜怒。
“殿下恕罪！臣。。。臣只是觉的，这事一团乱麻，怕。。。怕辜负了殿下的期望。”
沈炼一张老脸憋的通红。
话说的很委婉。
翻译过来就是：殿下您可别做梦了，这活压根没戏。
“一团乱麻？”
朱见济从书案后绕了出来，踱到那堆比他人还高的卷宗前。
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最上面一卷。
灰尘扑簌簌的往下掉。
他也不嫌脏，反而笑了。
那笑容，看的沈炼心里直发毛。
“先生，你可知道我大明的神机营，是怎么造火铳的么？”
他没头没尾的问了句。
沈炼一愣，摸不清太子葫芦里的药，只能老老实实的回答。
“臣听过一些。是工部分派各司，统一规矩，有的造铳管，有的磨机括，有的制火药。。。最后再组装到一起。”
“没错！”
朱见济打了个响指，笑意更浓了。
“既然造火铳能这样，咱们查账，为什么不行？”
“先生，你最大的问题，就是把这事想的太复杂了。”
他随手从卷宗堆里抽出景泰三年的鱼鳞图册，又抽出一本景泰四年的。
“你觉的，查账最要紧的是什么？是把上面所有的字都看完？”
“不。”
朱见济摇了摇头。
“是找不同！”
“咱们要干的事，说白了就三件。”
他伸出三根手指。
“第一，把这两本册子上，同一个地方的土地信息，给我抄下来。”
“第二，对比这两份抄录的信息，把所有‘主人’和‘亩数’有变化的地块，都给我圈出来。”
“第三，把这些有问题的地块信息，汇总起来，交给专人去深挖！”
他看着一脸懵逼的沈炼，笑道。
“这么一说，是不是简单多了？”
简单？
沈炼嘴角直抽抽，心说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做起来，那还是能把人逼疯的活。
朱见济看穿了他的心思，笑的更贼了。
“先生别急，听孤说完。”
他一把拉过沈炼，走到一间临时清出来的巨大空房间里。
房间里，摆满了长长的桌案，像个巨大的工坊。
“我宣布，清查没收委员会下设第四司——土地审计司，由你沈炼，亲任司长。”
朱见济大手一挥，派头十足。
“这个司，下面再分三个组。”
“第一组，誊抄组！”
“从那帮‘迷途知返’的秀才里，挑五百个字写的好，脑子灵光的，十人一桌，两人念旧册，两人念新册，剩下六个人，什么都不用干，就负责把念出来的地块信息，一笔一划的抄在统一格式的表格上！一天抄不够八个时辰，就别想吃饭！”
“这叫专人专事！”
沈炼眼睛一亮，好像摸到点门道了。
让最多的人，去干最简单重复的活。
效率，好像竟然能提上来。
“第二组，比对组！”
“把你从户部带来的那帮算学高手，都给我拉过来！他们什么都不用管，桌子上就放两份抄好的表格，一份旧的，一份新的，任务只有一个，就是对比！发现有变更的，用红笔打个勾！再把变更前后的信息，单独抄到一张新的‘问题清单’上。”
“第三组，核查组！”
朱见济的目光落在一旁大气不敢喘的何健身上。
“就由你，何将军，还有你的协查办，再加上西厂的番子们，组成这个组。你们拿着那份‘问题清单’，去查！去问！去挖！”
“这块地，为什么换主人了？是天灾死了人，还是人祸被逼着卖地？买地的钱哪来的？这里面，有没有官府的人插手？有没有强买强卖？”
“一条条，一桩桩，都给我记录在案，变成最后的罪证！”
一番话说完。
整个空房间里，鸦雀无声。
沈炼呆呆的站着，脑子里像是炸开了一颗雷，轰的他七荤八素。
他嘴巴一张一合，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殿下。。。您。。。您这法子，简直。。。神了！”
这哪是查账？
这是把人当机器使。
把一项复杂到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拆成无数个简单到任何识字的人都能干的步骤。
分工。
合作。
流水线。
这种想法，已经超出了这个时代所有人的认知。
这是对管理方式的降维打击！
“我滴个亲娘嘞，这不就是咱们军器监造炮的法子吗？咋用到这儿，感觉这么牛逼哄哄的？”
郭勇挠着头，一脸的想不明白。
“蠢货。”
小禄子在一旁鄙夷的看了他一眼，低声解释道：“这叫格物致知，殿下的智慧，岂是你这等莽夫能懂的？”
他嘴上这么说，心里也震撼的无以复加。
抄家。
查账。
这些脏活累活，到了殿下手里，愣是给玩成了一门经天纬地的大学问。
“殿下圣明！”
何健第一个反应过来，扑通就跪下了。
他现在对这位太子爷，再没有半分侥幸，只剩下从灵魂深处冒出来的恐惧和崇拜。
跟着这样的主子，要么飞黄腾达，要么死无全尸。
“少拍马屁。”
朱见济踢了踢他的屁股。
“光有法子不行，还得有激励。孤不能让干活的人寒了心。”
他转身，对着激动到浑身发抖的沈炼说道。
“传孤的令。所有参与审计司的书办秀才，每日三餐，由皇家工商总会下属的福州最好的酒楼供应，管饱！”
“顿顿有肉！”
“每完成一县的核查，所有参与人员，皆赏银十两！”
“誊抄组，每日评比，抄的最多的，字最工整的前三桌，额外赏银五两！”
“比对组，每日评比，找出问题最多，差错最少的前三人，赏上好绸缎一匹！”
“所有赏赐，都从抄没徐宝光等逆贼的家产里出！”
“孤要让所有人都知道，给孤干活，不仅有功名，更有实打实的利！我大明，不养闲人，也绝不亏待任何一个功臣！”
这套组合拳打下来。
沈炼的呼吸都粗了。
他可以预见，在金钱和荣誉的双重刺激下，那帮书榜秀才会爆发出何等惊人的能量。
太子这一手，简直把人心玩到了极致。
给的萝卜又粗又大。
谁不玩命干？！
“臣，这就去办！”
沈炼像个打了鸡血的年轻人，对着朱见济深深一躬，转身就跑的没了影。
两天后。
巡抚衙门后院的几座巨大空仓，被彻底改造成了一个巨大的“审计工坊”。
数百名书办秀才脱了碍事的长衫，只穿着单衣，埋首在文件山里。
整个工坊里，除了纸张翻动的哗哗声，算盘珠子噼里啪啦的脆响，再没有半点杂音。
所有人都红着眼，卯足了劲的干活。
门口贴着一张巨大的红榜，上面实时更新着每个小组的业绩和排名。
“我靠！隔壁王二麻子他们那桌又超了我们五十页！”
“快！快念！手都抄出火星子了，今天说什么也得把第一抢回来！”
“比对组的张三疯，又发现了三十个问题地块！他妈的，他眼睛是拿什么做的？这人太卷了！”
根本不用监工，所有人都陷入了一种近乎疯狂的内疚里。
朱见济的流水线工作法，加上赤裸裸的金钱刺激，爆发出的效率，是惊世骇俗的。
原先沈炼以为两年都干不完的活。
仅仅十天！
福州府下辖长乐县，近十年的土地变更情况，就被扒了个底朝天。
一份长达百页，记录着上千条“问题土地”的清单，被送到了朱见济的案头。
而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这份清单背后，牵扯出的，是长乐县七成以上的士绅豪族。
一场比徐宝光倒台，更剧烈，更深入骨髓的超级风暴，即将在整个福建，拉开序幕。
朱见济翻看着清单，嘴角的笑容，越发冰冷。
“很好。”
他放下清单，对小禄子吩咐。
“把这张单子，给协查办送一份。”
“然后告诉何健。”
朱见济的目光望向窗外，那片风平浪静下暗流汹涌的八闽大地。
“让他带上西厂的人，从单子上的第一个名字开始。”
“挨家挨户的，去‘喝茶’。”
“我倒要看看，这些平日里自诩书香门第的乡贤们，在铁证面前，还有几张脸皮能绷的住。”
然而，他话音刚落，一个西厂校尉就跌跌撞撞的冲了进来，脸色煞白。
“殿下！不好了！出事了！”
校尉的声音带着恐惧。
“刚刚接到线报，长乐县，吴江村，咱们派去保护‘还田司’和审计证物的一个百户所，昨夜。。。昨夜被人摸了营！”
“什么？！”
朱见济猛的站起，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
“整个百户所，一百一十二人，从百户到火头军，一夜之间，全都被杀了！手法干净利落，几乎全是割喉！现场，还留下了一朵用血画的。。。”
校尉的声音发颤，从怀里掏出一张拓印的图。
“白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