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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波府。

太子朱见济就钉在这里。

福州港让靖海舰队围了个死。

可东南沿海的风浪,却在岸上,换了个花样发酵。

表面看着静悄悄的。

可水底下,汹涌的暗流正从那些只晓得念书的书院里,聚拢起来。

风暴眼,就在宁波城里名头最响的天一书院。

这天下午,书院里能塞进一千人的讲堂,黑压压的全是人。

都是准备参加今年秋天浙江乡试的秀才。

几百号年轻读书人,身上那件儒衫都洗得发了白。

一个个梗着脖子,眼睛里又是迷茫又是激动,还带着被人煽起来的火气。

讲堂正中间,站着个头发胡子全白了的老家伙。

天一书院的山长,浙东读书人的头面人物,郑石安。

他家,就是这次清算里,第一批被西厂抄家的通倭大户。

“诸君!”

郑石安的嗓子一开,又悲又抖,破锣一样。

“老夫今天,把大伙儿喊来,不是为了讲经,也不是为了论道!就是为了咱们江南读书人最后那点脸面,最后那点骨气!”

他猛的一拍桌子,眼睛瞪得滚圆,浑浊的老眼里,硬是挤出两行泪。

“我大明开国百年,文风兴盛,江南更是人才一茬接一茬,为啥?都是因为朝廷敬着读书人,跟士大夫一块儿治天下!”

“可太子南巡以来,东南这地界,杀得人头滚滚!”

“在座的各位,哪个背后,没有家族师长的拉扯?哪个读书路上,没受过乡贤名士的帮衬?”

“可现在呢,这些被咱们当成老师,当成乡贤的顶梁柱,就这么被扣上个通倭的帽子,戴着枷锁,扔进不见天日的大牢!”

他的声音一下拔高,字字都是血。

“各位知不知道,我那快七十的老朋友,李员外,一辈子修桥补路,捐了多少学堂?如今,他一家老小,竟然就因为倭寇几句胡乱攀咬,就被抄家下狱!这种惨事,跟畜生有啥区别!”

“老夫就想问问,这到底是剿倭,还是在剿我们江南的士绅?是清剿仇人,还是借着由头除掉不听话的,随便安个罪名,行哪秦皇汉武的暴政?!”

这几句话,说得台下无数秀才脑子一热。

他们里头,好多人的家族师门,都跟被抄家的士绅有勾勾搭搭的关系。

所谓的乡贤,在他们看来,就是地方的靠山。

是他们的保护伞,是他们将来往上爬的梯子。

现在,太子这把刀,不止是砍了几个豪族。

这是在刨他们整个阶层的根,在砸他们的饭碗。

“太子这一趟,名义上是靖海,实际上就是来捞钱的!”

“乱杀人,让酷吏说了算,这不是明君干的事!”

“我们读圣贤书,是干嘛的?就是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奸臣当道,祸害家乡!”

人群里,不知道谁先吼了一嗓子。

紧接着,整个讲堂彻底炸了。

年轻秀才们本来就火气旺,一点就着。

让郑石安这么几句话一拱,那点自个儿以为的骨气,烧得他们屁股底下长了钉子。

一个瘦高个秀才猛的站起来,这是杭州大族的子弟,受过郑石安的好处。

他脸涨得通红,胳膊一甩,扯着嗓子喊。

“郑山长说得对!我们是读书人,要是连给乡贤喊冤的胆子都没有,还说什么报国安邦?”

“朝廷不仁,我们就罢考!”

“罢考!”

这两个字,有魔力。

一下子把所有人的火都给点爆了。

“对!罢考!让他这科浙江乡试,一个也考不成!看他怎么跟陛下交代!”

“我们联名上书!请陛下严惩酷吏,放了无辜的乡贤!”

“法不责众!我们几百个秀才一起罢考,朝廷还敢把我们全都抓起来不成?!”

情绪在讲堂里发了疯,长了毛,最后谁也管不住了。

有人当场咬破指头,在白布上写血书。

有人把自己当宝贝的书稿扔在地上,用脚死命的踩,吼着“斯文都扫地了,还要什么功名!”。

郑石安看着眼前这帮人疯了的样子,垂下的眼皮底下,闪过阴谋得逞的冷笑,但脸上却更悲伤了。

他抬起手,压下吵嚷,声音里全是决绝。

“好!都是我江南的好儿郎!”

“既然这样,咱们就学学那东汉太学的学生们,为了正义死谏!我们联名立誓,太子一天不放人,我们就一天不进考场!”

“我们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看看,我们江南士子的骨气,还在!”

轰的一声,讲堂彻底滚开了水。

一场士绅在背后捅咕,拿无知秀才当刀子的功名劫,就这么开场了。

。。。

太子行辕。

“殿下,出事了!”

沈炼步子匆匆的,几乎是撞进朱见济的书房,他那张脸绷得死紧,从来没这么难看过。

他把一份西厂刚送到的密报,双手递上去。

“天一书院的郑石安,煽动了宁波府所有要参加乡试的秀才,在讲堂聚众闹事。”

沈炼的嗓子眼都绷紧了,这事要是炸了,天都得塌下来。

“他们。。。他们联名写了血书,说除非您放了所有被抓的士绅,不然,他们就集体罢考,让今年的浙江乡试开天窗。”

朱见济正对着一幅巨大的军用地图,听了话,只淡淡的“嗯”了一声,头都没回。

他这么平静,沈炼反而更急了。

“殿下!这事可不是小事!”

沈炼往前迈了一步,嘴皮子飞快。

“科举是国本,是朝廷笼络人心选拔人才的根子!他们这么一闹,看着只是一个浙江乡试,可要是处理不好,这股歪风立马就能吹遍整个江南!南京苏州应天。。。那些地方的士绅和读书人,本来就是一伙的。”

“到时候,天下的读书人都学他们,您就站到所有读书人的对立面去了!我们之前好不容易造起来的势,全都没了!他们会把您说成一个仇视读书人,跟天下斯文作对的暴君!到那时候,就算陛下再信您,也顶不住天下人的唾沫星子啊!”

沈炼的担心,句句在理。

这是阳谋,是毒计。

这帮士绅用他们最拿手的东西,功名和道统,来绑架太子的新政。

就跟在一条飞快开着的大船底下,塞了一包能把船炸沉的炸药。

让你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妥协?

那之前杀的人都白杀了,威信全完。

不妥协?

那就等着被天下读书人戳脊梁骨吧。

沈炼说完,书房里死一样的安静,他甚至能听到自己因为紧张狂跳的心。

他眼巴巴等着太子皱眉,或者发火。

可他看到的,是朱见济转过身来,脸上不仅没半点愁,反而挂着冷笑,像是看好戏。

“先生,你急了。”

朱见济不紧不慢的给自己倒了杯茶。

“这帮人,不闹,孤还真不好找个由头,动一动这几百年的老规矩。”

“现在他们自己把脖子伸过来了,倒省了孤的手脚。”

沈炼彻底懵了,他的脑子跟不上太子殿下的路数。

“殿下。。。您的意思是?”

“秀才造反,三年不成。”

朱见济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口气,那眼神冷得能看穿人心,又透着一股绝对的把握。

“这群被人当枪使的蠢货,还真当功名这两个字是他们的护身符?是他们能跟朝廷,跟孤,讨价还价的本钱?”

他把温茶一口喝干,茶杯在桌上轻轻一放,响声清脆。

整个书房的空气,都随着这一声响,凝住了。

朱见济抬起头,那双黑亮的眼睛里,再没了笑意,只剩下能把人冻死的决断。

“他们错了。”

“错的离谱。”

他盯着一脸懵的沈炼,一字一字的,声音不大,却让沈炼从脚底板凉到天灵盖。

“本宫今天,就要让他们,让全天下的读书人都记住一件事。”

“功名,从来不是他们自己的。”

“是朝廷给的!”

“孤能给他们!”

“就能收回来!”

“孤,还能给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