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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天殿的大朝会散了。

官儿们退得干干净净。

像一群被水淹过的蚂蚁,惊魂未定,晕头转向。

偌大的汉白玉广场,空了。

冷风在丹陛和宫墙之间打转,吹起几片叶子,满眼都是秋天的死气。

可这风再冷,也冷不过百官心里的那片雪。

他们一堆一堆的聚着,中间却隔着天大的沟。

首辅王文那帮老家伙,一个个脸都成了铁皮,眼睛里血丝都要炸了。

“妖言惑众!这他妈就是妖言惑众!”

吏部尚书何文渊嗓子压得快没了,声音全是抖的。

“笔墨当刀枪。。。那小子是想让全天下的老百姓,用唾沫淹死我们啊!”

王文的眼神黑的吓人,死死捏着手里的《大明日报》,骨节全白了。

报纸上“开拓者”三个大字,就像三记响亮的耳光。

他一辈子的学问,一辈子的道,就这么被一篇街头混混写的白话文,给按在地上踩烂了。

耻辱!

天大的耻辱!

不远处,是另一番天。

沈炼那拨年轻的官儿,个个脸上放光,兴奋的藏不住。

“沈大人,殿下这招太绝了!咱们在朝堂上喊破喉咙十天,都不如报纸上一篇文章顶用!”

一个年轻的户部主事脸都涨红了。

“这就是殿下说的舆论战!杀人不用刀!高!太高了!”

沈炼胸口也发烫,但比他们稳的多。他瞥了眼王文那边黑沉的脸色,摇了摇头。

“别乐的太早,这才刚开打。王阁老他们不会就这么算了的,这梁子,结死了。”

另一头,郭勇和樊忠那帮武将勋贵,画风就完全不一样了。

“他奶奶的,总算叫这帮酸秀才吃了大亏!一天到晚的之乎者也,屁用没有,还想挡老子们的路?”

郭勇大咧咧的嚷,唾沫星子乱飞。

“海军部!听见没?两支远洋水师!十万水兵!老樊,你说这提督的位子,殿下会给谁?”

樊忠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睛里全是红果果的欲望。

“管他给谁!这么大的摊子,总少不了咱们一口汤喝!老子这辈子没见过海,正想去开开眼,瞧瞧那西洋娘们是不是真的个个金发碧眼!”

一群粗胚的笑声炸开,跟文官那边的死气沉沉,完全是两个世界。

他们不懂什么道统。

他们只认谁能让他们封妻荫子,开疆拓土。

谁就是他们的亲爹。

现在的监国太子,比亲爹还亲。

那道沟,已经深得看不见底。

就在这乱哄哄的喧闹和死寂里,所有人都走光了。

除了一个人。

朱见济。

他没走。

最后一个官儿的背影从殿门口消失,整座大殿彻底安静下来的时候,他一个人,从御座旁边走了下来。

空荡荡的大殿里,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

咚。

咚。

咚。

日头落下去的光,从高大的窗格里斜着杀进来,切出一道道巨大的光柱,无数灰尘在光里跳舞。

光和影子,把这座权力的中心割的粉碎。

朱见济走到大殿正中间,站住。

那架巨大的地球仪,就安静的立在那儿。

像一头不吭声的远古巨兽。

他的身影,在它的块头下,又瘦又小。

孤单。

落日把他的影子拉的极长,几乎碰到了远处的龙椅。

他伸出手,很轻的,带着点说不清的敬畏,摸上了那颗巨大的蓝色球体。

入手冰凉,滑润。

这是他唯一能摸到的,“故乡”的影子。

他手指稍稍用力,那颗星球就带着一种无法抵抗的节奏,转了起来。

王文。

于谦。

你们争的,是这大明的兴衰,是这片地上亿万人的死活。

他的视线跟着旋转的大陆,飘向了很远的地方。

你们看到的,是皇明祖训不能改,是朝代兴亡的轮回。

你们的棋盘,是这九州方圆。

他停下手,地球仪慢了下来。

可我看到的。。。

他眼前冒出来的,不是大明的地图。

是一部血淋淋的世界史。

石见银山的银子!

新大陆波托西的矿藏!

每年几亿的白银,正通过马尼拉的大帆船,洪水一样涌向这片睡死过去的大陆!

达伽马的船队已经绕过了好望角!

哥伦布的旗帜插上了新大陆!

佛郎机人,英吉利人,荷兰人,那些未来的海上疯狗,再磨亮了刀枪,准备用炮弹和军舰,重新分掉这颗球!

你们还在为了祖宗的规矩不能再吵架。

他们却早把地理大发现的血腥果子吞进了肚子!

你们还在为了天是圆是方死谏。

他们却已经把航线,铺满了整个海洋!

朱见济的手指,重重的摁在地球仪上,让它彻底停住。

他的指尖,正点着那片他最熟,也最陌生的地。

一股要把人淹死的孤独感,从心底里涌了上来。

他手握大权。

他能用超越这个时代的见识,把满朝文武耍的团团转,掀起一场又一场风暴。

可谁他妈的知道。

他这颗从五百年后来的魂,在这个时代,有多扎眼。

这份清醒,是他的本事,也是他最重的枷锁。

守成?

这个世界就像脚下这颗球,它在转!

一刻不停的在转!

谁想停下来,谁就会被时代的车轮甩出去,摔个粉身碎骨!

这场仗,从一开始,就不在奉天殿,不在紫禁城。

我的敌人,也从来不是王文这群抱着祖宗牌位不放的可怜老头。

他的眼神变得黑不见底。

我的敌人,是时间!

是马上要来的,属于海洋,属于火炮,属于殖民和抢劫的大航海时代!

朱见济闭上眼,狠狠吸了一口冰冷压抑的空气。

再睁开时,眼睛里只剩下不顾一切的恨。

他,绝不会让这片土地,重复近代史上那百年的屈辱!

绝不!

。。。

大殿门口。

一个影子,悄悄站了很久。

是于谦。

老尚书本准备走了,可脚下不听使唤,又折了回来。

他隔着老远,静静的看着殿中央那幅怪异的画面。

一个九岁的娃娃。

一个比他还高大的神秘球体。

一起泡在金红色的落日里。

那少年是孤独的。

背影里,有一种不该属于帝王家的萧索。

但,也是强大的。

于谦的心,忽然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他猛的反应过来,今天朝堂上所有的吵闹,那些祖宗之法,那些圣人之道,在那个转动的巨大球体面前,是那么的小,那么的白,甚至。。。可笑。

他之前只当太子是个早熟的政治天才,是个懂的玩弄权术的君王。

这一刻,他忽然懂了。

太子殿下不是在玩权术。

他是真的,看到了一个他们所有人都够不着,想不到的未来。

一个由海洋,财富,火炮和舰队拼起来的,全新的世界!

而自己,一个读了一辈子圣贤书,一辈子想着“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老臣,竟然成了这个新时代的绊脚石。

于谦忽然脸上发烫。

紧接着,他衰老的身子里,竟然窜起一阵鸡皮疙瘩。

是兴奋。

是发抖。

或许。。。

或许这个自己完全看不懂的未来,才是大明真正的活路?

于谦站在阴影里,看着那道被夕阳拉长的孤独身影,看了很久。

最后,他缓缓转身,不出声的走了。

脚步很轻,再没有半点犹豫。

大殿里,朱见济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停下了脑子里的翻江倒海。

他抬起头,看向殿门外那片被黑夜吞掉的天空。

“这场京城里的风暴,该收场了。”

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飘散。

“只差最后一点火星,一个活生生的,从世界另一头来的证据,来彻底烧光他们心里最后一点念想。”

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在地球仪上,轻轻划过那条从欧罗巴通往东方的航线,最终停在了天津港的位置。

“算算日子,也该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