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静静听着,脸上无甚表情,待苏味道说完,才缓缓道:“朕起初,亦作此想。”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苏味道,带着仿佛洞悉一切的光芒,“但苏卿莫忘了,自贞观末,他随太宗征高句丽归来后,还有谁……真正见过他那傩面之下的容貌?”
苏味道闻言,浑身微微一震,尘封的记忆被骤然拨开。
是了,自己初次得见那位战功赫赫却又神秘莫测的忠勇侯时,他便已是傩面覆脸,言称面创可怖,恐惊他人。
此后数十年,无论朝会、宴饮、乃至私下奏对,那冰冷诡异的傩面仿佛已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无人得窥真容。
时间久了,众人几乎忘却了他面具下该是何等模样,只记得那面具代表的功勋与地位。
“陛下圣虑深远,臣愚钝。”苏味道深吸一口气,“若真如此。。。。。”他没敢说完,只觉这想法太过骇人听闻,老友如若尚在世间?他不敢深想。
武则天似乎看穿了他的顾忌,语气恢复平淡:“朕已差遣得力之人,前往广州,寻访曾见过此商贾容貌者,令画工摹写图像,快马送回。
算算时日,昨日便该动身了。”
苏味道心中又是一动。
女皇对此事,竟已暗中查到了这一步。他犹豫片刻,试探道:“陛下,此事关乎重大,且岭南正值多事之秋。不若……由臣亲往广州一趟,详加查探?”
武则天却摆了摆手,目光重新变得有些悠远,那份属于帝王的锐利似乎隐去,透出几分罕见的、属于“故人”的怀念:“不必了,李武两家的争斗还需你从中调和,岂可轻离中枢。
朕……或许只是年纪渐长,愈发思念故人罢了。”
她轻轻喟叹一声,不再看那奏章,也不再看苏味道,只望向窗外明堂宏伟的飞檐一角,声音低得几不可闻,仿佛自言自语:
“有时候,朕倒真希望是他。。。至少,这世上还有故人,记得贞观时的风,永徽年的雨。”
殿内一片寂静,唯有香烬簌簌。
苏味道垂首肃立,心中波澜起伏。
女皇那句话里的复杂心绪,他听懂了,却不知该如何接,也不敢接。
武则天声音很轻,似自言自语,又似说给早已不在此间的人听,“朕只是……忽然想起许多旧事。
想起昔年在江府任监事时,江侯与苏姊姊待朕的种种。
那时节,何曾想过有今日。” 她微微停顿,指尖无意识地抚过窗子边缘冰凉光滑的玉石,“如今,朕坐在这明堂之内,掌这万里江山。。。。有时,竟也会想,若江侯与苏姊姊尚在,能看到今日光景,该有多好。”
宫灯初上,洛阳宫城浸在冬夜特有的清寒中。
上官婉儿独处一室,对着一卷尚未批复的文书,笔尖悬停良久,墨迹将凝未凝。
苏味道遣府中监事悄然传递的消息,此刻字字句句,如同烧红的铁钎,烙在她的心上。
“圣人已遣画工赴广州,摹写江逸风容貌。用于证实与忠勇侯是否同为一人。。。。。”
纸上的字在她眼前晃动,与记忆中那张永远停留在二十余岁、清隽温润的面容重叠,阿耶。
她指尖冰凉,几乎握不住笔。
面上努力维持的平静,是多年宫廷生涯淬炼出的本能,心下却已掀起惊涛骇浪。
圣人起了疑心,这已是最危险的信号。
旁人或许只当女皇是思念故旧,心存万一之想。
但上官婉儿深知,她是何等人物,一旦心中起疑,那定是要水落石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