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折返客栈,王氏的呜咽与王掌柜无力的辩解戛然而止,唯余死寂在骤然沉降的黑暗中无声吞噬一切。
江逸风冲二人微一颔首,转身上楼,凭窗而立。
薄薄的楼板未能全然隔绝楼下的哭闹与争执。
他没有点灯,独坐于黑暗中,窗外月色勾勒出一抹沉默的剪影。
王氏尖利的哭诉与王掌柜沉闷的辩解,清晰无误地穿透隔板,钻进耳中。
这充满烟火气的、狼狈不堪的纷争,却似一枚生锈的钥匙,无意间撬开了他心底最深处的、尘封多时的漆匣。
匣中,苏小月温婉的眉眼如水墨氤氲,三十余载相濡以沫的静好时光无声流淌。
小月…… 心中默念,一股混杂着巨大甜蜜与彻骨疼痛的暖流猝然席卷四肢百骸,如蜜刃剜心。
我与小月……仿佛从未如此争执过。
江逸风回忆着,妻子性情若水,柔和而澄净。
他活过两世,唯此一场情劫,自是珍之重之,呵护备至。
三十余载光阴,莫说这般激烈怨怼,便是一句重话,亦未曾向对方吐露。
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大抵便是如此。
那些细碎而温暖的片段,在楼下夫妻怨怼的争吵反衬下,显得愈发珍贵,也愈发飘渺,恍如隔世幻梦。
小月,若你在,定会笑我此刻竟在听人墙角吧?
江逸风嘴角牵起极苦极涩的弧度。
曾经的琴瑟和鸣,与眼下这为生存撕扯的世俗怨偶,构成一幅何其刺目的浮世绘。
这对比,令他愈发清晰地意识到,那个有她的世界,早已彻底倾覆。
如今的他,不过是乱世中的一叶浮萍,听着他人的悲欢,咀嚼着自己的孤寂。
楼下的争吵声渐渐低落,终化为压抑的啜泣与漫长的死寂,或许源于疲惫,亦或是绝望。
江逸风依旧静坐于黑暗,纹丝不动。
后半夜,大街上沉重的脚步声踏碎寂静,一队队士兵疾行过街道,整齐划一。
火把的光芒将他们的影子扭曲放大,投射在坊墙上,形同着甲力士。
这座城,顷刻化作巨大的兵营。
天光初透,低沉的号角声撕裂拂晓。
南城门訇然洞开,松州都督李孝辩顶盔贯甲,端坐骏马之上,面色沉凝如铁。
他身后,松州边军如同一条赭甲汇成的铁流,缓缓涌出城门。
斥候轻骑当先,背负角弓,眼神如鹰隼。
跳荡兵紧随其后,皮甲紧束,长柄陌刀或横刀在手,步伐沉稳如山。
弓弩手行列森严,劲弩斜指,箭囊饱满如孕雷。
核心重甲步卒,玄甲在微熹中泛着幽冷寒光,长戟如林,每一步踏落,大地似有低鸣。
两翼骑兵控缰如臂使指,护卫严密。
辎重营骡马拖拽粮车、弩炮部件,民夫杂处其间,面色惶惶。
整支军队虽非士气如虹,却弥漫着边军特有的、血火淬炼出的剽悍与铁律,足见李孝辩治军之能。
江逸风立于客栈二楼窗畔,冷漠地注视着这支即将投入绞肉机的洪流,心中波澜不惊。
不久,城门在他眼前沉重合拢,发出一声闷响,彻底隔绝了内外乾坤。
昨夜,城东“平安客舍”。
油灯火苗被窗隙钻入的寒风撕扯得摇曳不定,将三条人影投在斑驳土墙上,拉长、扭曲,一如他们焦灼的心绪。
汪植、古朴树、叶开,师兄弟三人围坐破旧木桌旁。
桌上凉透的胡饼、盐渍藜菜与寡淡菜汤,无人动箸。
气氛凝重得几乎凝固。
年纪最轻、面色犹带苍白的古朴树,气息断续如残缕,终是怯怯打破了死寂:“汪师兄……松州情形,您尽知了。城门紧闭,大军出征,满城皆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