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以为自己在履行承诺。
他约束后宫,压制宗室,平衡朝堂,竭力为年轻的皇帝铺平道路,扫除荆棘。
他以为自己在扶持,在引导,如同当年太上皇李渊教导年轻的自己。
可什么时候开始,这种扶持变成了桎梏?
这种引导变成了僭越?
以至于陛下需要用如此酷烈的手段,用一柄寒光闪闪的利剑,来斩断他这位“托孤重臣”的权威象征?
是了,是他身后那无数双无形的手。
关陇世家,那些盘根错节、同气连枝的门阀大族。
他们推着他,簇拥着他,将他拱卫在权力的顶峰,同时也将他牢牢绑定在关陇利益的战车上。
每一次决策,每一次进言,背后都有无数目光在期待。
他以为自己在驾驭这股力量,却不知何时,这股力量已悄然反客为主,裹挟着他,将他推向了与皇帝意志尖锐对立的位置。
他长孙无忌,想做周公,想做霍光,却终究被身后庞大的影子,推到了连自己都陌生的悬崖边。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地上断裂的笏板,望向丹陛之上那冕旒垂面、看不清神色的年轻君王。
那身影,此刻显得如此陌生。
他张了张嘴,喉头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想再做最后的劝谏,想提醒陛下立武氏为后的隐患,想诉说先帝的托付。。。。。。但最终,所有的话语都堵在了胸口,化作一声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悠长的叹息。
罢了,罢了,事已至此,再多的言语,再激烈的抗争,除了徒增陛下的厌恶和这殿中更浓的血腥气,还能改变什么?
陛下用这柄剑,清晰地划出了界限——家事,独断。
他慢慢弯下腰,动作带着一种迟暮的沉重,伸出双手,极其缓慢地、近乎虔诚地,将地上那两截断裂的象牙笏板拾起。
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直透心底。
他看也未看身后那些同样面如死灰的关陇同僚,只是对着丹陛之上,深深一揖,腰弯得极低,花白的头颅几乎触到袍服下摆。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透着一股被彻底抽空力气的疲惫:“老臣……无状,御前失仪,惊扰圣驾……请陛下……恕罪。”
没有辩解,没有坚持,甚至没有抬头。
这近乎认命的示弱姿态,比任何激烈的言辞都更具冲击力。
整个关陇集团的官员们,如同被抽去了脊梁骨,瞬间失去了所有抗争的勇气。
褚遂良身体一软,若非韩瑗、来济死死架住,几乎瘫倒在地。
韩瑗眼中含泪,嘴唇翕动,最终也只是化作一声压抑的哽咽。
于志宁闭上眼睛,老泪纵横。
他们知道,太尉的低头,就是最终的回答,大势已去。
李治的目光在长孙无忌低垂的花白发顶停留了一瞬,那平静无波的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殿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威严:
“太尉年高,忧心国事,朕心甚慰。然废立中宫,乃朕之家事,亦是国本所系,朕自有裁断。
褚仆射忠耿可嘉,然御前失仪,有伤大臣体统,着即归府,闭门思过,伤愈后再行听用。其余诸卿,若无他事,退朝。”
“退——朝——”内侍王伏胜尖利的嗓音适时响起,为这场惊心动魄的朝争画上了句号。
百官如同被解除了定身咒,动作僵硬地躬身行礼,默默退出这如同战场般的大殿。
空气里弥漫着血腥气、汗味和一种劫后余生的压抑。
支持“废王立武”的李义府、许敬宗、高季辅等人,彼此交换着眼神,眼底是难以抑制的狂喜。
江逸风早已收剑入鞘,沉默地退回武将班列,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剑从未发生。
只有地上那几滴尚未干涸的暗红血迹,无声地诉说着方才的惊险。
大局尘埃落定。
废黜王皇后,改立武昭仪为后,已成不可逆转的定局。
剩下的,不过是交给太史令,择一个顺应天时的黄道吉日,完成那最后的仪式。
而后宫的风波,远未因前朝的尘埃落定而平息。
立政殿内,王皇后一身素服,形容枯槁地坐在窗边。
窗外秋意萧瑟,落叶打着旋儿飘零。
废后的诏书虽尚未正式下达,但那冰冷的寒意早已浸透骨髓。
她眼神空洞地望着庭院中那株曾开得极盛的牡丹,如今只剩枯枝败叶,一切都结束了。
从尊贵的六宫之主,到即将被打入冷宫的弃妇,这巨大的落差足以摧毁任何人的心智。
她身边仅剩的几个忠心的尚官,无声地垂泪,殿内弥漫着一股绝望。
与此同时,武昭仪所居的甘露殿,气氛却截然不同。
虽未正式册封,但前朝的消息早已如风般传入后宫,这里已隐隐有了未来中宫的威仪。
宫人们步履轻快,脸上带着小心翼翼的恭敬和压抑不住的喜色。
武媚娘端坐在妆镜前,铜镜映出她依旧明艳的面容。
她并未因即将到来的后位而有丝毫得意忘形,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里,反而闪烁着更比平日里冷静的筹谋之光。
通向权力顶峰的阶梯,每一步都布满荆棘,时刻不能大意。
王皇后虽倒,但后宫之中,并非没有隐患。
萧淑妃,就是那根必须暂时安抚、不能节外生枝的刺。
而此时,萧淑妃所居的绮霞殿,此刻气氛微妙。
萧淑妃坐在案前,手中无意识地拨弄着一串温润的玉珠。
她容颜依旧娇艳,眉宇间却笼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郁,王皇后倒台,她本该是最大的受益者之一。
然而,武昭仪的异军突起,如同一盆冰水,将她心中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浇得只剩青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