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希声失手打翻了青铜酒爵,酒水洒在羊毛地毯上,留下了一滩刺眼的酒渍。
“不可能……这不可能!”
短暂的死寂后,楚王次子、招讨使马希声猛地惊醒。他一把抓住那名报信斥候的衣领,双眼赤红,面孔因愤怒而扭曲,“岳州城坚池深,许德勋手握万余精锐,还有长江天险!刘澈他长了翅膀不成?竟能一夜之间兵临城下,一战破之?!”
他的声音嘶哑尖利,没了方才的得意。那张因酒色而白皙的脸,此刻毫无血色。
“殿下……千真万确!”那名斥候快要哭了出来,浑身抖的像筛糠,“是汉军的水师主力!从江上来的!他们的船,他们的船像鬼一样,一夜之间就出现在了岳州城下!许将军……许将军已经殉国,人头……人头被挂在了城门之上!”
汉军水师主力?
江上而来?
许德勋战死?
这几个词,让帅帐内每个淮南将领的心都沉了下去。他们看着状若疯魔的马希声,脸上的酒意和媚笑瞬间凝固,转为和主帅一样的惊骇。
所有人都明白了。
岳州,楚国的北大门,没了。
他们这支楚国精锐的野战部队,在这里与所谓的江西虎狼虚耗了半个多月,打了一场自欺欺人的大捷,如今,成了一支被切断后路的孤军。
“那谭全播呢?他现在在哪?”一名将领最先反应过来,声音干涩的问道。
“他……他率领大军,正向我们的大营……逼近!”
帅帐内,瞬间乱成了一锅粥。
恐慌迅速蔓延开来。
“完了!我们被包饺子了!”
“将军!快撤吧!回师潭州,拱卫国都!再迟,就来不及了!”
“撤?怎么撤?岳州已失,洞庭湖口都在汉军手里!我们……我们无路可走了!”
马希声听着耳边嘈杂的争吵,只觉得天旋地转。他不是一个合格的将领,但他是一个惜命的王公贵族。他想象到自己被那支传说中杀人如麻的江西汉军俘虏后的下场,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让他打了个冷战。
“撤!”他猛地拔出腰间的佩剑,一剑将面前的案几劈成两半,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道,“传我将令!全军即刻拔营!放弃所有辎重,星夜兼程,退回潭州!违令者,斩!”
他没有考虑任何战略,也没有安抚军心。在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逃!逃回潭州!逃回那个安乐窝!
这个愚蠢自私的决定,成了这支楚国精锐覆灭的开端。
潭州,楚王府。
冬日的暖阳,丝毫未能驱散笼罩在王府上空的阴霾。
“咳……咳咳……”
寝殿之内,垂垂老矣的楚王马殷剧烈的咳嗽着,他那张曾经威严的脸,如今已布满皱纹,只剩下一双浑浊的眼睛,还透着些许往日的锐气。
他的身前,跪着黑压压一片的文武臣僚。每个人的脸色都很难看,透着不安。
岳州失陷、汉军舰队进入洞庭湖的消息,让这座偏安了数十年的王都,从歌舞升平中惊醒。
“父王!儿臣以为,此事皆因二哥轻敌冒进,致使国门大开!”四王子马希范第一个站了出来。他穿着一身华丽的锦袍,面容俊秀,此刻脸上却满是愤慨。
“他名为御敌,却被汉军偏师诱至武功山下,致使我军主力与国都分离,坐视岳州被汉军水师奇袭。此乃取败之道,若不严惩,何以正军法,何以安天下!”
马希范话锋一转,对着病榻上的马殷重重一拜:“如今大敌当前,潭州空虚。儿臣恳请父王,立刻授予儿臣兵符,尽起五岭各处守军,回防国都!并下令,命二哥所部戴罪立功,于东线死战,拖住汉军,为我等争取时间!”
这番话,将兵败的责任全推到马希声头上,同时为自己要来了兵符,还让马希声的孤军在东线死战,为他争取收拢权力的时间。
病榻上的马殷看着自己这个心爱、也工于心计的儿子,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他怎会看不出马希范的心思?但在如今这种局面下,他已经没有了更好的选择。
“准……准奏……”他虚弱的摆了摆手,“传……传孤的王令……国中……国中所有军务,暂由……希范……节制……”
一句话,让跪在后排的几名马希声的党羽,面如死灰。他们知道,无论马希声能不能从东线活着回来,他的储君之梦都已破碎。
危机当前,这个内斗不止的南方王国,首先做的却是对付自己人。
岳州,原楚军指挥使府。
此刻,这里已经挂上了汉国的玄底赤纹王旗。
“报——!”一名静安司的探事郎风尘仆仆的冲入大堂,单膝跪地,声音高昂,“大都督!马希声已乱!其尽弃辎重、兵甲,率三万残兵,正向潭州方向奔逃。我军谭全播将军,已奉都督将令,率五千骑兵,在其身后紧追不舍!”
“报——!楚都潭州已乱!楚王马殷病重,其四子马希范借机揽权,正调集五岭守军回防潭州,却对东线其兄马希声所部不闻不问,显然是想借我军之手,除此政敌!”
一道道情报,雪片般的汇总到大都督张虔裕的案前。
张虔裕一身铁甲,站在巨大的沙盘前,神色没有半分波动。他那双锐利的眼睛,越过了眼前这些纷乱的战局,投向了目标——潭州。
他很清楚,那位远在建康的年轻汉王,需要的是以最小代价一战而定湖南,将整个楚国纳入大汉版图。
“传我将令!”他的声音在肃杀的大堂内回响,清晰果决。
“命谭全播将军,不必急于决战。只需如影随形,不断袭扰,让马希声的军队变成一群被追赶的、筋疲力尽的丧家之犬!我要他们,回到潭州时,已无再战之力!”
“命骠骑将军刘金!”
“末将在!”堂下,那个浑身还散发着血腥气的悍将狞笑一声,大步出列。
“你率‘忠武营’八百锐士,并五千精兵,搭乘我军所有海鹘快船,组成破袭舰队!即刻出发,不用管沿途州县,沿湘水,直插潭州城下!记住,你的任务只有一个——”张虔裕的声音陡然转冷,“在马希声回援之前,在马希范的援军抵达之前,将你的战旗,给我插上潭州的城头!”
“遵命!”刘金大吼一声,眼中闪着嗜血的光芒。
“命新编江西第一、第二两营,协同豫章书院学子、度支司吏员,立刻于岳州全境,开展均田宣讲!打开官仓,赈济饥民!丈量田亩,登记户口!凡主动归附我大汉者,皆分予田契!凡负隅顽抗、与楚国旧吏勾结者……”
张虔裕顿了顿,目光扫过堂下,一字一顿的说道:
“……杀无赦!”
战争,与仁政。
杀戮,与希望。
两条看似矛盾的线,在这个新生的王朝手中,成了摧毁旧秩序的利器。
江西军第一营士卒陈二狗,被分到了宣讲队。
他跟着一个名叫陆明的年轻教习,走遍了岳州城外的村庄。他看到,那些在楚国官吏压迫下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农夫,在听到“均田分地,永为永业”的承诺时,脸上先是难以置信,接着眼睛一亮,最后泪水夺眶而出。
当陆明教习宣布,汉王有令,凡岳州之民,归附新朝,男子授田五十亩,家中女子亦可减半授田时,整个村庄都沸腾了。
那些世世代代为奴为婢的农夫,第一次,从一个新的政权口中,听到了人该有的权利。
陈二狗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农,颤抖着从陆明教习手中接过那张盖着红色大印、写着他家名字的田契时,老泪纵横,当场跪倒在地,向着东方建康城的方向,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
“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
看着这一幕,陈二狗仿佛也看到了远在庐陵的自己那五十亩田。他握紧了手中的长矛,从未像此刻一样,明白自己为何而战。
而在岳州通往潭州的官道上,则是另一番凄惨的景象。
楚军士卒王五,正机械的拖着双腿,跟着溃败的人潮向前挪动。他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吃过东西,胃里火烧火燎。他扔掉了沉重的头盔和胸甲,只抱着一杆长矛,作为支撑自己的拐杖。
他们的统帅,尊贵的二殿下马希声,早已带着他的亲卫骑兵,逃得不见了踪影。留下的这几万步卒,群龙无首,在没有尽头的泥泞道路上,绝望的跋涉。
恐慌、饥饿和疲惫,不断消磨着所有人的意志。
就在此时,队伍的后方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与凄厉的惨叫。
一支黑色的江西骑兵,再一次从他们意想不到的侧翼山林中猛扑而出。他们不与楚军主力缠斗,只是用精准的箭矢射杀掉队的士兵,制造更大的恐慌,随即又呼啸一声,消失在山林之中。
“江西人杀来了!”
“快跑啊!”
本就脆弱的军心崩溃了。王五被身旁疯狂的人潮推挤着,摔倒在地。他看着那些曾经的袍泽疯狂的践踏过自己的身体,奔向那看似唯一安全的潭州方向。
他的意识缓缓沉沦,陷入黑暗。
他没有看到,就在数里之外的湘江之上,数十艘悬挂着“刘”字大旗的黑色快船,正借着夜色,飞速顺流南下。
船头,骠骑将军刘金咧嘴一笑,眼神冰冷。
他的目光,穿透了黑暗,直指那座尚在为储位之争而内耗不休的楚国都城——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