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深秋，落叶纷飞，为恢弘的长安城平添几分萧瑟。越国公杨素府邸门前，白幡低垂，车马稀疏，比起一年前那位极人臣的楚国公薨逝时的盛况，如今的杨府，明显透着一股门庭冷落的凄凉。
今日，是杨素的忌辰。
一辆看似朴素的马车在护卫的簇拥下，悄无声息地停在了杨府门前。车帘掀开，一身素色常服，未着太子冕旒的杨昭，缓步走了下来。他面容沉静，眼神中带着恰到好处的肃穆与追思。
杨府中门早已打开，以杨玄感为首的杨素子侄们，皆身着缟素，跪迎在门内。见到太子亲临，杨玄感等人脸上都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激动与感激。在如今杨广对杨素一党明里暗里进行打压、朝臣纷纷避之不及的背景下，太子殿下能亲临忌辰吊唁，这份情谊，显得尤为珍贵。
“臣等，叩见太子殿下！”杨玄感带头，声音带着一丝哽咽。
“玄感兄，诸位贤昆仲，快快请起。”杨昭快步上前，亲手将杨玄感扶起，语气温和而诚恳，“今日乃追思楚国公之辰，孤心甚悲，特来祭拜，不必行此大礼。”
他这番姿态，放得极低，完全是以世交晚辈的身份前来，瞬间拉近了与杨玄感等人的距离。
在杨玄感的陪同下，杨昭来到灵堂。堂内香烟缭绕，杨素的牌位静静矗立。杨昭整了整衣冠，亲自上前，焚香，奠酒，行礼如仪，动作一丝不苟，神情庄重哀戚。
祭拜完毕，杨昭并未立刻离开，而是与杨玄感等人来到偏厅叙话。
“玄感兄，楚国公仙逝已有一载，府上一切可还安好？”杨昭关切地问道，语气真诚。
杨玄感叹了口气，脸上浮现出愤懑与无奈：“劳殿下挂心。家父去后，门生故吏星散，往日车水马龙，如今……唉，世态炎凉，不过如此。幸得陛下……与殿下念旧，尚能保全门户。”他话语中，对杨广的怨怼几乎不加掩饰，而对杨昭的感激则溢于言表。
杨昭心中明了，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他轻轻拍了拍杨玄感的手臂，以示安慰，随即话锋微转，带着几分追忆道：“楚国公在世时，常与父皇及孤谈论经国之道，其见解精深，孤受益匪浅。每每思之，尤觉怅然。可惜，当时年幼，未能尽得国公教诲，许多精辟之言，如今想来，竟有些模糊了。”
他叹了口气，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厅外院落，仿佛在回忆过往：“犹记得，去年此时，孤来府上吊唁，曾于楚国公书房外驻足，感怀其生前在此批阅文书、运筹帷幄之景象，心中唏嘘不已。不知那书房……可还保持原样？”
杨玄感不疑有他，只当太子是真心追念父亲，闻言立刻道：“殿下有心了！家父书房，臣等不敢擅动，一应物品，皆保持原状，每日只派人清扫浮尘，以寄哀思。”
“哦？”杨昭眼中适时地流露出一丝“感怀”与“恳求”，“玄感兄，不知……孤可否再去书房一观？并非有意打扰楚国公清净，只是……只是想在那故地，再静静追思片刻，或能更贴近国公昔日音容。”
这个要求，若在平时，或许略显唐突。但在此刻，结合太子方才表现出来的真挚情谊和晚辈姿态，杨玄感只觉得太子殿下重情重义，心中更是感动，哪里会有半分怀疑？
“殿下言重了！殿下愿去，是家父的荣幸，亦是臣等的荣幸！殿下请随臣来！”杨玄感毫不犹豫地起身引路。
再次踏入杨素的书房，空气中依旧弥漫着淡淡的书卷和陈旧木料的气息，与一年前并无二致。陈设依旧，书架林立，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光可鉴人，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
杨昭摆手制止了想要跟进来的侍从，独自一人走入书房。他对着空荡荡的书案和墙壁上杨素的一幅画像，再次郑重地行了一礼，神情哀戚，无可挑剔。
行礼之后，他并未立刻离开，而是如同一个真正的追思者，缓步在书房内踱步，目光“怀念”地拂过书架上的典籍，抚摸过冰凉的镇纸，仿佛在通过这些旧物，与那位已故的权臣进行着无声的交流。
他的动作很慢，很轻，带着敬意。但那双看似沉湎于追忆的眼眸深处，却锐利如鹰隼，不动声色地扫过书房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处细节。
凭借前世零星的记忆和“危险预感”那玄之又玄的指引，他总觉得，以杨素的老谋深算和当时位极人臣、又深知杨广猜忌心性的处境，绝不可能只留下之前那份关于朝堂势力分布的密信。他一定还隐藏了更核心、更致命的东西。
他的目光，最终再次落回了那张紫檀木书案，以及书案后那面巨大的、镶嵌着玉石螺钿的屏风墙壁上。上一次，他发现暗格的机关在笔海底部。但这一次，一种更强烈的直觉告诉他，秘密不止于此。
他装作欣赏墙壁上的雕刻，手指状似无意地拂过那些凸起的玉石和螺钿纹路。当他的指尖触碰到屏风框架与墙壁接缝处，一个极其隐蔽的、几乎与木质纹理融为一体的微小凸起时，体内的“危险预感”能力，竟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电流般的悸动！
有戏！
杨昭心中一震，但面上依旧平静如水。他仔细感知着那凸起的触感，发现它并非固定，而是可以按动的！
他不动声色地用身体挡住可能的视线（虽然门外无人），指尖运起一丝巧劲，对着那凸起，轻轻向内一按！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细不可闻的机括响动，从书案下方传来！
杨昭目光立刻投向书案。只见书案下方，靠近墙壁的踢脚线位置，一块原本严丝合缝的木板，竟然悄无声息地滑开了一道寸许宽的缝隙！露出里面一个更小、更深的暗格！
这个暗格的位置极其刁钻，若非事先知道机关，就算把书案翻过来也未必能发现！
杨昭的心跳微微加速。他迅速蹲下身，借着书案的遮挡，伸手探入那狭窄的暗格中。指尖触碰到了一个冰凉、坚硬、似乎是金属材质的物体，体积不大，形状方正。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物体取了出来。
那是一个仅有巴掌大小，做工却极为精巧的紫铜匣子。匣子表面没有任何纹饰，光滑如镜，只在合口处有一把结构复杂、没有锁孔的微型机关锁。这显然不是用寻常钥匙能打开的。
杨昭来不及细究，迅速将铜匣揣入怀中，然后再次按下那个隐蔽的机关。书案下的木板悄无声息地滑回原位，一切恢复如常，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脸上重新挂上那抹淡淡的哀思，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次深情的凭吊，又在书房内静静站立了片刻，方才转身，步履沉稳地走了出去。
门外，杨玄感依旧恭敬地等候着。
“多谢玄感兄成全，让孤得以在故地稍慰思念之情。”杨昭对着杨玄感，诚恳地说道。
“殿下言重了，此乃臣等本分。”杨玄感连忙躬身。
又宽慰了杨玄感几句，并表示日后若遇难处，可来东宫寻他之后，杨昭便在杨玄感等人千恩万谢的送别下，登车离开了杨府。
马车辘辘而行，车厢内，杨昭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袖中握着那枚冰凉坚硬的铜匣，心中波澜起伏。
杨素究竟在这不惜用双重机关隐藏的铜匣里，留下了什么？是足以动摇国本的惊天秘闻？是关乎他杨昭自身命运的关键线索？还是某种足以在关键时刻保命或制敌的可怕力量？那没有锁孔的机关，又该如何开启？
一切的答案，都密封在这小小的铜匣之中。它像一颗沉睡的炸弹，等待着被唤醒的那一刻。而杨昭知道，自己或许正握着一个能改变许多事情走向的关键钥匙。杨素的幽灵，似乎并未远离，依旧在这帝国的阴影深处，投下长长的、充满秘密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