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时分。
珊瑚城还在沉睡。
三艘海鹘船像幽灵般滑出港口，驶入浓得化不开的海雾里。
霍玲珑站在船头，手里握着程昱赶制的‘龙鳞感应器’，是一个拳头大的铜盘，中央嵌着那片焦黑龙鳞的碎片，边缘一圈细针，针尖微微颤动，指向西南。
按理说，方向没错。
但她总觉得不对劲。
雾太浓了。
浓到船头看不见船尾，海面像铺了层灰色的棉絮。
海水也静得出奇，连波浪声都听不见，只有船桨划水的“哗啦”声，闷闷的，像隔了层布。
陈三水从船舱出来，脸色难看：
“夫人，罗盘失灵了。”
霍玲珑接过他递来的罗盘。
黄铜指针在疯狂旋转，一刻不停，像只没头苍蝇。
“多久了？”她问。
“出港就这样。”
陈三水压低声音，怕自己的过分担忧影响到别人，言道：
“不只是罗盘。我试了牵星板，看不见星。试了测深绳，放下去三十丈还没到底，这水深不对，珊瑚城附近海域最深不过二十丈。”
霍玲珑心头一凛，连陈三水这么经验老道的人都担忧，怕出问题，指定有不好的事。
本以为。
她代表西南王亲自带队来珊瑚岛开拓商路，是一件很容易的事，至少各方势力都会给自己面子。
事实跟自己想象的不一样，在利益面前，就是帝王来了也得众生平等。
她为自己的冒失前来而隐隐自责，因为要是出了问题，会给西南王带来不小的麻烦。
转念一想。
事已至此，自己又是此次带队的核心人物，唯一能做的，就是化险为夷，安全回到西南王城，那时候就安全了。
她走到船舷边，俯身看向海面。
水是黑的，黑得不见底。
船行过处，连浪花都没有，只有一圈圈涟漪无声荡开。
雾贴着水面流动，像有生命。
“停船。”她说。
陈三水一愣：
“夫人，这雾里停船太危险，万一有……”
“停。”
霍玲珑语气不容置疑：
“所有人都进舱，没我命令不准出来。张横，带你的人守住舱门，无论听到什么动静，不许开门。”
“夫人您呢？”张横问。
“我守着甲板。”
霍玲珑从怀里取出墨七给的黑匣子，装着魂晶的那个，仿佛在自言自语：
“有些事，得弄明白。”
这匣子似乎散发出唯有她能感受到的能量波动，似乎在指引她。
陈三水和张横对视一眼，终究没再劝，传令去了。
很快。
三艘船缓缓停下，锚都没下，就这么静静浮在雾海里。
所有人都进了舱，甲板上只剩霍玲珑一人。
她盘膝坐下，将黑匣子放在膝头，又取出那片完整的焦黑龙鳞，握在左手。
然后闭上眼睛。
真气缓缓注入龙鳞。
起初没反应。
龙鳞冰凉坚硬，像块顽石。
她加了三分力。
龙鳞微微一震，内部那丝共鸣感出现了，但很微弱，像风中残烛。
再加力。
嗡——
龙鳞骤然发烫！
不是温热，是滚烫，像握了块烧红的炭！
霍玲珑咬牙忍着，真气源源不断注入。
龙鳞表面的焦黑开始剥落，露出底下暗金色的基底。
金光越来越盛，照亮了周围三丈的雾。
雾被金光一照，竟像活物般蠕动起来，向后退缩。
霍玲珑睁开眼。
她看见了。
雾不是雾。
是无数细密的、半透明的絮状物，像水母的触须，又像某种菌丝，密密麻麻填满了海天之间。
它们在缓慢蠕动，相互缠绕，发出极细微的“窸窣”声，先前她以为是海浪声，其实是这个声音。
而更深处……
她站起身，走到船舷边，俯身向下看。
金光穿透海水，照出下方的景象——
不是海。
是……
城！
残破的城墙，倒塌的房屋，断裂的街道，全部沉在漆黑的水底。
建筑样式很古老，不是珊瑚城那种斑斓风格，是青灰色的巨石，刻着海浪和鱼纹。
街道上还有石雕，是人身鱼尾的形态，姿态各异，像在行走，交谈，舞蹈。
一座沉没的古城。
而缠绕着船只的这些“雾”，就是从古城里蔓延出来的，像这座死城的呼吸。
霍玲珑后背泛起寒意。
她想起墨七三叔魂晶里的记忆：深海，龙尸，巨大的鳞片。
这里不是东海深处，离珊瑚城不过数十里。
难道墨七三叔当年追查的，不是敖烬的巢穴，是这座城？
她正想着，怀里的黑匣子突然震动起来。
不是轻微的颤，是剧烈的震，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疯狂冲撞。
霍玲珑解开匣子。
那枚魂晶自动浮起，悬在半空，内里的灰气剧烈翻涌，凝聚成画面——
画面：
古城还在地面上。
阳光灿烂，街道繁华。
人身鱼尾的族人在街市间游走——真的是游走，他们下半身的鱼尾在空气中摆动，像在水里一样自如。
街边店铺卖着珍珠、珊瑚、发光的海草，孩子们追逐嬉戏。
城中心有座高台，台上站着个身影。
穿着深蓝色的长袍，头戴珊瑚王冠，手里握着一柄三叉戟。
那是个中年男子，面容威严，但眉眼间有慈悲。
他下半身是银色的鱼尾，鳞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他在对族人说话，嘴在动，但听不见声音。
突然，天色暗了下来。
不是乌云，是某种更黑的东西，从东边海平线涌来，像墨汁滴进清水，迅速染黑了天空。
族人惊慌四散。
高台上的王举起三叉戟，戟尖指向黑潮，口中似乎在念诵什么。
三叉戟爆发出湛蓝光芒，形成一道光幕，护住城池。
但黑潮太强了。
光幕出现裂痕。
画面剧烈晃动，视角在奔跑，像是在逃命。
回头最后一眼，看见黑潮吞没了王，吞没了高台，吞没了整座城……
然后是天旋地转，冰冷的海水灌进来。
画面戛然而止。
魂晶“啪”地落回匣中，光芒黯淡。
霍玲珑站在原地，许久没动。
她明白了。
这座沉没的古城，是鲛人城。
不是潮音阁那种避世的鲛人小群落，是一个真正的，曾经辉煌的鲛人国度。
而毁灭它的黑潮……
她低头看向手中的焦黑龙鳞。
龙鳞还在发光，但光芒变得不稳定，忽明忽暗。
而且，它在发烫的同时，还在跳动。
像心脏。
噗通。
噗通。
很有节奏。
霍玲珑忽然想起墨七留的字里一句话：
“敖烬临死前，将四海镇钥的线索封在了龙蛋里。”
四海镇钥。
东海之钥是那颗蓝色宝珠。
那南海、西海、北海三钥呢？
会不会也封在类似的“容器”里？
比如，另一片逆鳞？
另一颗龙蛋？
或者……
她猛地看向水下那座古城。
城中心。
原本高台的位置，现在是一片废墟。
但在废墟中央，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发光，很微弱，但确实有。
和龙鳞的跳动，同一个频率。
噗通。
噗通。
霍玲珑深吸一口气。
她做了一个冒险的决定。
将龙鳞贴在胸口，用衣带固定。
然后，从腰间取出一枚避水符，这是祭司程昱给的，能支撑半个时辰。
咬破指尖，将血抹在符上，激活。
淡蓝色的光罩笼罩全身。
她翻过船舷，跳入海中。
水很冷，刺骨的冷。
避水符隔开了水，但隔不开那股寒意，那是沉淀了不知多少年的死寂之寒。
她向下潜。
古城在眼前渐渐清晰。
建筑很精美，即使残破了，也能看出当年的辉煌。
街道宽阔，铺着白色的贝壳和珍珠，在龙鳞金光的照耀下，泛着柔和的晕彩。
那些石雕鲛人栩栩如生，脸上还保持着惊恐、悲伤、绝望的表情，定格在城毁的那一刻。
她沿着主街往城中心游。
越往里，那股寒意越重。
而且，开始有声音。
不是水声，是低语。
很多声音，重叠在一起，听不清说什么，但能听出情绪，悲伤，愤怒，不甘，还有深深的怨恨。
是这座城的亡魂。
霍玲珑握紧分水剑，继续前行。
终于到了城中心。
高台已经倒塌，变成一堆乱石。
但在乱石中央，立着一根石柱，半截埋在碎石里，露出的部分刻满了符文。
符文在发光，和龙鳞同一个频率。
噗通。
噗通。
霍玲珑游过去，伸手抚上石柱。
触手冰凉。
但下一秒，石柱上的符文骤然亮起刺眼的白光！
轰——
脑海炸开无数画面！
画面一：
黑潮的真面目。
不是潮水，是活物。
无数漆黑的、粘稠的触手，从深海裂缝里涌出，触手上长满眼睛，每只眼睛都在转动，在凝视。
它们缠绕、吞噬、污染所经之处的一切。
海水被染黑，鱼群腐烂，珊瑚枯萎。
画面二：
鲛人王的最后一搏。
王站在高台上，三叉戟插进台心。
他以自身血脉为引，启动古城大阵，想将整座城升到海面，逃离黑潮。
但失败了。
黑潮里伸出一只巨大的、苍白的手，五指如钩，一把抓住王，将他拖进黑暗。
王的惨叫戛然而止。
画面三：
城的坠落。
大阵崩溃，古城沉没。
黑潮触手缠绕上来，将城拖向深海。
但在彻底沉没前，王用最后的力量，将一件东西封进了石柱——
是一颗珠子。
鸡蛋大小，通体湛蓝，内里仿佛有星辰流转。
南海镇钥。
画面消散。
霍玲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还摸着石柱。
而石柱正缓缓裂开，碎石剥落，露出中心一个凹槽。
凹槽里，静静躺着一颗珠子。
和她从敖烬巢穴拿到的那颗几乎一样，只是颜色更深些，是深海那种幽蓝。
她伸手取出珠子。
入手温润，不凉，反而有暖意。
珠子内里的星辰缓缓旋转，美得令人窒息。
就在珠子离开凹槽的瞬间——
整座古城震动起来！
碎石滚落，房屋进一步坍塌。
而那些低语声骤然变得尖锐，变成了凄厉的哭嚎！
“还给我……”
“那是王的……”
“不能带走……”
无数半透明的鲛人亡魂从废墟里飘出，眼眶空洞，伸着苍白的手，向霍玲珑涌来！
霍玲珑转身就逃！
但亡魂太多了，密密麻麻，堵住了所有去路。
它们没有实体，能穿透墙壁，转眼就围了上来。
最近的亡魂几乎贴到她脸上，她甚至能看清它脸上腐烂的鳞片，和空洞眼窝里残留的绝望。
避水符的光罩在剧烈闪烁，承受不住亡魂的冲击。
完了。
霍玲珑咬牙，一手握珠，一手握剑，准备拼死一搏。
就在此时——
怀里的焦黑龙鳞，突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炽烈金光！
金光如旭日，瞬间照亮整个海底古城！
所照之处，亡魂发出凄厉惨叫，像被灼烧般迅速消散、后退。
龙鳞还在发烫，烫得霍玲珑胸口皮肤刺痛。
但她顾不上，抓住机会，全力向上游！
身后，亡魂的哭嚎渐渐远去。
她冲出水面，跃上甲板，瘫倒在地，大口喘气。
避水符“啪”地碎裂，化作飞灰。
天亮了。
雾散了。
海面恢复了正常，蔚蓝，有波浪，远处能看见海鸟。
三艘船静静浮着，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陈三水和张横冲上甲板，看见霍玲珑浑身湿透、脸色苍白的样子，都吓了一跳。
“夫人！您怎么了？！”
霍玲珑摆摆手，撑着站起来。
她低头看向手中，两颗镇钥，一颗幽蓝，一颗湛蓝，在晨光下流转着神秘的光泽。
她做到了。
拿到了南海镇钥。
但代价是……
她低头看向胸口。
衣襟下，龙鳞贴着的皮肤，传来灼痛。
她扯开衣领一看，胸口正中，多了一个暗金色的印记，形状像一片缩小的龙鳞，边缘还有细密的纹路，像血管，微微发着光。
龙鳞融进她身体里了？
“夫人，您没大碍吧……”
张横关切问道。
若是西南王夫人出了事，作为核心守卫，遭到郑将军的惩罚是小，怎么向西南王和众人交代？
霍玲珑迅速拉好衣襟：
“没事。传令，全速返航。”
“是！”
船再次起航。
霍玲珑回到舱室，关上门。
她取出两颗镇钥，并排放在桌上，又摸了摸胸口的龙鳞印记。
灼痛感还在，但渐渐在消退。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联系感。
好像她能感觉到，这两颗珠子，还有她体内的龙鳞，彼此之间存在着某种共鸣。
噗通。
噗通。
像三颗心脏，在同步跳动。
她忽然想起魂晶里最后一个画面，黑潮中，那只苍白巨手。
那是什么？
毁灭鲛人古城的，不是天灾，是某种存在。
而阴符司寻找四海镇钥，是不是也和那个存在有关？
她不知道。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她卷进了一个比想象中更大，更危险的漩涡。
船在加速。
离王城越来越近。
而深海之下，那座被遗忘了千百年的古城废墟里，石柱彻底碎裂。
碎石中，缓缓渗出一缕黑气。
很细，很淡，像头发丝。
它蜿蜒着，向上飘浮，穿过海水，钻出水面，悄无声息地附在了“破浪号”的船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