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玦正倚在书房案头读《三国志》,烛火在纸页间跳动,映得他眉峰微蹙。
“大人!”陆青掀帘而入,声音里带着罕见的急切,“宫里来人了!太上皇……朱祁镇中毒了!”
沈玦指尖一顿,书页“唰”地翻到“权谋篇”。他起身时衣袍带翻了茶盏,滚水泼在《出师表》上,晕开一片墨渍。
“备马。”他只说二字,便大步往外走。
紫禁城的夜,比往日更沉。
沈玦骑马到午门时,宫门已开了一道缝。他递上腰牌,被引至乾清宫偏殿。朱祁钰正坐在榻前,手里攥着帕子,指节发白。御医跪在榻边,额头渗着冷汗:“陛下,太上皇脉象紊乱,毒性……毒性已入心脉,怕是……”
“怕是什么?”朱祁钰猛地抬头,眼底血丝密布,“说!”
“怕是熬不过今夜。”
殿内死寂。朱祁钰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帕子上溅了几点暗红。沈玦这才注意到,皇帝眼下的青黑已深到颧骨,显然已几日未眠。
“沈卿。”朱祁钰抹了把唇角,“太上皇的膳食,从昨日起便由你执宪司接管。你可查出什么?”
沈玦早料到他会问这个。昨夜他刚接到消息,便让陆青带人封了御膳房,将所有厨子、宫女尽数控制。此刻他取出卷宗,呈给朱祁钰:“回陛下,御膳房上下百余人,唯一名叫翠儿的宫女,是太上皇每日小厨房的经手人。其余人等,皆无接触御膳的机会。”
“翠儿?”朱祁钰眯起眼,“朕怎么没听过这个名字?”
“她是浣衣局升上来的,三年前调入小厨房。为人寡言,极少与人往来。”沈玦顿了顿,“臣亲自审过她,她只说……‘是福来居送的食材’。”
福来居!
朱祁钰瞳孔骤缩。那是京城最有名的酒楼,背后牵扯着石亨旧部,甚至……太子府。
“锦衣卫去查了。”朱祁钰声音发闷,“福来居掌柜说,食材都是按单子送的,翠儿亲笔签收。东厂也查了,福来居的账本清白,连个多余的铜子儿都没有。”
沈玦冷笑:“锦衣卫和东厂,查到福来居就查不下去了?”
朱祁钰苦笑:“他们说……福来居的东家,是英国公张辅的门生。张辅……是朕的岳丈。”
一句话,道尽官场忌讳。
沈玦明白了。锦衣卫和东厂不是查不到,是不敢查。牵一发而动全身,动了福来居,便是动了英国公,动了皇亲国戚。
“陛下,”沈玦上前一步,“臣请彻查翠儿。”
“翠儿?”朱祁钰摇头,“她不过是个宫女,能懂什么?再说……”他压低声音,“太上皇中毒前,曾召见太子。太子说,是翠儿端茶时手抖,茶水洒了,他没喝。”
又是太子!
沈玦想起那日东宫对弈,少年太子眼中的阴鸷。若真是太子买通翠儿下毒,锦衣卫和东厂更不敢动——动了太子,便是动了储君,动摇国本。
“臣亲自审翠儿。”沈玦语气不容置疑,“陛下给臣三天时间。
翠儿被关在景阳宫偏殿。沈玦进去时,她正缩在墙角,浑身发抖,像只待宰的鹌鹑。
“翠儿。”沈玦蹲下身,声音放轻,“我知道你害怕。但你若不说实话,太上皇撑不过今夜。你不想他死,对吗?”
翠儿猛地抬头,眼里有泪光:“大人……我真的没……”
“是福来居的王掌柜让你下毒的?”沈玦打断她,“还是太子府的人?”
翠儿浑身一震,拼命摇头:“不是!是……是一个穿青衫的男人!他说……说他替福来居送食材,让我在参汤里加半钱朱砂!”
“青衫男人?”沈玦追问,“长什么样?”
“面白,无须,说话带点江南口音……他说,事成之后,给我一百两银子,让我去江南老家。”
江南口音?沈玦心头一动。石亨旧部多来自北方,江南口音的,或许是……于谦的人?不,于谦不会做这种事。
“他给了你什么凭证?”
翠儿从怀里摸出个极小的铜铃,指甲盖大小,刻着“云纹”二字。
沈玦接过铜铃,指尖拂过纹路——这是内务府造办处的标记,专供皇子皇孙的玩物。
“你收了银子?”
翠儿点头:“他给了二十两定金……我不敢不要……”
沈玦将铜铃收进袖中。这不是简单的宫女下毒,背后有条清晰的线:青衫男人→翠儿→太上皇。而青衫男人的身份,指向内务府,甚至……更核心的权力层。
沈玦带着翠儿和铜铃面见朱祁钰时,东厂提督和锦衣卫指挥使已在殿外候着。
“沈大人,”东厂提督皮笑肉不笑,“这案子,不如交给东厂吧?我等定能查个水落石出。”
沈玦瞥了他一眼:“东厂查了三日,连翠儿的口供都没拿到。怎么,现在要接手?”
锦衣卫指挥使忙打圆场:“沈大人说笑了。我等只是担心,这案子牵连太广……”
“牵连广?”沈玦将铜铃掷在案上,“内务府造办处的铜铃,陛下觉得,是哪个‘广’?”
殿内瞬间死寂。
朱祁钰猛地拍案:“好!沈卿,朕给你全权!查!不管是哪个王府,哪个衙门,敢动太上皇,朕要他们陪葬!”
沈玦领了旨,转身对陆青道:“去内务府,调造办处近三个月的出入记录。再去福来居,查那个青衫男人的下落。”
陆青领命而去。
东厂提督脸色铁青,却不敢再拦。执宪司虽名义上隶属三司,可沈玦手里有皇帝的特旨,又有自己的班底,真要硬查,谁也拦不住。
三日后,线索汇拢。
福来居的账本里,查到一笔二百两的匿名银票,收款人是内务府的一个小太监。那小太监招供,是受“南书房行走”陈大人指使,将铜铃和定金交给翠儿。
陈大人,是当今皇帝朱祁钰的伴读,素以“清廉刚正”着称。
沈玦拿着供词入宫时,朱祁钰正站在御花园里,望着池中残荷发呆。
“陛下,”沈玦呈上供词,“毒,是陈大人下的。”
朱祁钰没接供词,反而问:“他为何要毒杀太上皇?”
“为储君。”沈玦直言,“陈大人是太子母族的人。他怕太上皇复辟,更怕您对太子心有嫌隙。毒杀太上皇,能让您彻底失去‘孝子’的名声,也能让太子……”
“够了!”朱祁钰突然转身,眼眶通红,“朕知道!朕都知道!”
他踉跄着坐下,声音发颤:“朕留着太上皇,是为大明的颜面。朕对他礼敬有加,可他……可他偏要和石亨余孽勾结,想废了朕!”
沈玦沉默。他终于明白,这场毒杀,不是简单的宫闱争斗,是帝王心术的较量。朱祁钰要保皇位,朱祁镇要复仇,太子要上位,每个人都像困在笼中的兽,互相撕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