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们在密林中安顿下来休息,积蓄体力。贾逵心情沉重,无声地巡视着他的队伍。
他看着一张张疲惫而麻木的脸。他看到许多面孔还带着未脱的稚气,不过是十四五岁的少年;也看到不少鬓角已染霜白、皱纹深深刻在脸上的老者。若在太平年月,这些少年应在学堂,或在父母身边嬉闹;这些老者应在家中含饴弄孙,享受天伦。如今,他们却都手持兵刃,在这冰冷的树林里,明日生死难料。
他走到一圈围坐的士兵旁,大约十来个人。士兵们见将军到来,慌忙要起身行礼,贾逵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多礼,随即在众人让出的空位坐了下来。
他看向身边一个面容格外稚嫩,眼神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沧桑的小兵,轻声问道:“小娃,你是哪里人?”
小兵有些紧张,讷讷地回答:“回……回将军,俺是弘农人。”
“家中还有何人?”
小兵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低声道:“俺爹娘……在董卓乱洛阳那会儿,被西凉兵砍……砍死了。是俺哥把俺拉扯大的。”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后来……后来俺哥去了冀州当兵,再后来……听说袁绍跟刘锦打仗,俺哥……死在了蓟县城外……”他说完,死死咬住了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
贾逵沉默地听着,伸出手,拍了拍少年瘦削的肩膀,欲言又止。
周围其他的士兵也都默默低下了头,这乱世之中,在座的哪一个背后不是一段家破人亡、流离失所的惨痛故事?
贾逵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这一张张被命运摧残的面孔,只沉声说了一句:“好好休息。”便转身离开了。
他又走了几处,看到有的士兵围在一起,低声讲述着不知从哪里听来的乡野奇闻,更多的人则是和衣而卧,抓紧这战前宝贵的时刻沉沉睡去,鼾声与夜虫的鸣叫混杂在一起。
最终,他独自一人走到颍水边,看着对岸汉军营地。
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在此刻撞入他的心中:
这些士兵,他们到底为何而战?
这纷纷扰扰的天下,究竟何时才能看到尽头?何时才能迎来真正的太平?
漫长的白日终于在压抑的等待中过去,夜色如期笼罩大地。贾逵密切观察着对岸的汉军营寨,心中窃喜——今夜汉军寨墙上的火把明显稀疏了许多,巡哨的队伍也似乎减少了频率,整个颍水谷笼罩在一片异样的沉寂和昏暗之中。
“好啊!好!天助我也!”贾逵按捺住心中的激动,认定这是汉军连日戒备后产生的松懈,是千载难逢的良机。他立刻下达命令:“全军听令,悄悄渡河!”
两万晋军精锐如同鬼魅般涉过冰冷的颍水,悄无声息地摸到了颍水谷那道致命的高坡之下。贾逵伏在草丛中,极力向坡上望去,只见营寨影影绰绰,只有零星几个哨兵在走动,火光黯淡,视野极差。
“机不可失!”贾逵心一横,猛地抽出佩剑,压低声音却充满决绝地嘶吼道:“杀——!”
一声令下,两万蓄势已久的晋军如同决堤的洪水,发出震天的呐喊,朝着坡上的汉军粮仓营寨发起了亡命冲锋!
然而,预想中激烈的抵抗并未出现。汉军营寨中只是慌乱地射出了几轮稀稀拉拉的箭矢,力度和密度都远不及预想,随后寨门似乎被匆忙放弃,守军如同受惊的兔子般,丢弃旌旗器械,朝着山谷深处——洛阳方向“溃逃”而去。
过程顺利得让贾逵心头掠过一丝疑虑,但眼前这座堆满草料、粮囤的庞大营寨,以及唾手可得的胜利,瞬间冲昏了他的头脑。
“快!所有人,给我放火!烧!烧光这里!”贾逵挥舞着长剑,大声催促。晋军士兵们兴奋地点燃了手中的火把,奋力投向那些营帐和草垛,更多的人跟着贾逵向谷内深处冲去,誓要将这“汉军命脉”彻底焚毁!
就在这时,副将冲到他面前,脸上满是烟灰和惊恐:“将军!东南方向出现大批汉军骑兵,旌旗蔽空,正朝着谷口合围而来!”
贾逵镇定道:“哼!定是汉军见粮草被焚,赶来救援!传令,不要恋战,全军立刻转向,沿山谷向洛阳方向撤退!”
贾逵率领士兵拼命向山谷深处冲去,过了一会儿眼看前方谷口在望,心中刚升起一丝逃出生天的希望,却见那出口处影影绰绰,赫然是密密麻麻、甲胄鲜明的汉军阵列,早已严阵以待!
“咻咻咻咻——!”
还不等他下令,一轮密集的箭雨便从汉军阵中劈头盖脸地泼洒过来!箭矢破空之声凄厉刺耳,紧接着便是晋军士兵成片倒下的惨嚎!
“啊——!”
“有埋伏!”
绝望的惊呼声瞬间被更多的惨叫声淹没。
贾逵猛地勒住战马,看着眼前这绝望的一幕,终于彻底明白——从发现“粮仓”,到守军“溃逃”,再到这堵死了最后生路的铁壁,一切的一切,都是一个早已精心布置好的死亡陷阱!他回头望去,山谷中段,大火借着风势和预先铺设的猛火油,已彻底连成一片火海,吞噬着被困在中间的士兵。砰砰的爆燃声不绝于耳,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刺鼻的油脂燃烧气味和……皮肉焦糊的可怕味道。
“嘿嘿嘿!伪晋的逆贼!还真是群蠢货!哈哈哈……”一声粗犷得意的大笑从汉军阵前传来。张飞策马立于阵前,丈八蛇矛遥指谷内,声若雷霆:“你张飞爷爷这特制的‘猛火油粮仓’,你们可还喜欢?!”
贾逵双目赤红,羞愤交加,却知已是绝境,他嘶声吼道:“冲锋!给我冲出去!”
残存的晋军发起了绝望的冲锋,然而谷口地势狭窄,汉军前排的重型盾兵如同铜墙铁壁,长枪如林从盾隙中刺出,后方弓弩手持续不断地抛射着箭雨。晋军撞在这铁壁之上,除了留下更多尸体,根本无法撼动分毫。
看着士兵们如同被收割的麦子般倒下,看着身后那越来越近、吞噬一切的烈焰,贾逵停止了无谓的呼喊。他不再冲锋,只是呆呆地驻马原地,缓缓回过头,望向身后那两万在火海中挣扎、哀嚎的部下。他们之中,有那个弘农来的孤儿,有那些期盼太平的老人……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恸和巨大的无力感瞬间淹没了他,滚烫的泪水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滑落,迅速被周围灼热的空气蒸干。
火海之中,惨叫声、哭嚎声、烈焰噼啪声交织成一曲地狱的丧歌。
两个时辰后,谷内的惨叫声渐渐微弱下去,最终归于沉寂,只剩下烈火焚烧物体的噼啪声。张飞这才下令:“都给俺守好了,一个也不准放出来!”
翌日清晨,朝阳升起,驱散了夜的黑暗,却照亮了一副宛若炼狱的景象。
汉军士兵小心翼翼地进入颍水谷。目光所及,遍地焦黑,一具具被烧成焦炭、保持着挣扎姿态的人形物体遍布谷中,触目惊心。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刺鼻的、混合了焦肉、油脂和灰烬的难以描述的气味。山谷两侧的树木大多已化为焦炭,只有少数枝干仍以碳火的形态幽幽燃烧,地上的杂草早已化为灰烬,随风飘散。
一夜之间,贾逵及其所部两万晋军,在这颍水谷中,被一场精心策划的大火,焚烧殆尽,全军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