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齿轮转动,进入十二月。寒意愈发刺骨,而“红绳杀手”带来的阴冷恐惧,并未因季节更替而稍有缓解。刑侦支队的会议室里,气氛压抑得如同窗外铅灰色的天空。白板上,邵峰与孟瑶的疑点照片并排悬挂,像两把悬而未决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对邵峰的监控和外围调查持续深入,他的不在场证明(尤其在沈浩案中)越来越坚实,那卷黑色尼龙绳的比对结果也早已排除。他就像一个被精心打磨过的赝品,乍看可疑,细究却处处对不上真品的印记。警方对他的怀疑,从“直接凶手”逐渐转向“可能的信息提供者或同谋”,但这种推测缺乏实证支撑,更像是在线索匮乏下的无奈推演。
孟瑶的调查则陷入泥潭。她妹妹的悲剧卷宗被反复研读,那份刻骨的恨意真实不虚。她辞职后的行踪显示她深居简出,与外界联系极少,通讯记录干净得异常。警方未能发现她与任何体能符合侧写的男性有密切往来。红绳上的香精指向“夜色酒吧”,但无法直接锁定到她个人。她就像一团冰冷的、充满恨意的雾,看得见,却抓不住实体,更无法与那雷霆般的杀人手法联系在一起。
双线追查,看似并进,实则双双停滞。凶手的阴影,在警方被两个“红鲱鱼”分散注意力时,似乎变得更加从容不迫。秦峰有一种强烈的感觉,那双隐藏在暗处的眼睛,正在评估,正在计划,并且……即将再次行动。
预感在2023年12月12日凌晨,化为又一起冰冷的现实。
现场位于滨河路向东北方向延伸出去的一段几乎被废弃的辅路尽头,早已超出日常交通监控的覆盖范围,是城市扩张留下的盲区疤痕。时间,凌晨三点。
这里比之前的案发现场更加荒僻。路面年久失修,裂缝里长出顽强的枯草。一侧是废弃工地残破的围墙,另一侧是无人打理、长得过于茂密杂乱的灌木丛,在冬夜里只剩下干枯交错的黑褐色枝桠,张牙舞爪。夜空中有稀薄的云层,半轮冷月时隐时现,当月光勉强穿透云隙和光秃的枝桠洒下时,在地面投下破碎而晃动的斑驳黑影,更添几分诡谲。远处隐约有货运火车的汽笛声传来,悠长而空洞。近处,不知藏在何处的秋末残虫,发出断断续续、有气无力的鸣叫,反而衬得周遭更加死寂。
一辆银灰色的轿车,静静地停在灌木丛旁的阴影里。车窗驾驶位那一侧半降着,像是停车后未曾完全关闭。借着惨淡的月光和随后赶到的警车灯光,可以看见车内副驾驶座和脚垫上散落着几个空的啤酒罐和一个喝了一半的洋酒小酒版,车内弥漫出的酒气即使在寒冷的户外也清晰可辨。
最先发现异常的,是一队执行后半夜巡逻任务的交警。他们的摩托车灯光扫过这片通常不会停留的区域时,注意到了这辆违停且状态异常的车子。靠近查看,便看到了车旁地上那个蜷缩的人影。
受害者韩磊,三十一岁,某贸易公司职员。他侧躺在冰冷的沥青路面上,距离驾驶座车门仅一步之遥,像是刚下车就遭遇了不测。脖颈上的勒痕在勘查灯下暴露无遗——依旧是那道一点五厘米宽的深紫色印记,但仔细对比照片可以发现,这道勒痕嵌入皮肤的深度似乎比前几起案件更为显着,颜色也更深,近乎黑紫。法医初步测量后指出,绳索陷入软组织的位置,压力和造成的内部损伤更为严重。
而左脚踝上,那根崭新的红色塑料绳,系得异常紧密,绳结甚至比之前看到的更加用力收紧,仿佛蕴含着某种不断累积的、冰冷的愤怒。绳子在月光和灯光的混合照射下,红得沉郁。
巡逻交警经验丰富,立刻意识到这可能不是普通的暴病或事故,尤其是在瞥见那根刺目的红绳后。现场被第一时间保护起来,上报的讯息中直接提到了“红绳标记”。
苏晚蹲在尸体旁,眉头紧锁。她手里的测量尺和相机记录着每一个细节。“手法在‘进化’,”她的声音在凌晨的寒风中显得格外清晰冷静,但内容却让人心头发寒,“勒痕更深,皮下组织和肌肉的损伤范围更广。从生物力学模型反推,凶手这次施加的力量更大,发力更集中,作用时间可能更短。结合尸体其他征象初步判断,从绳索收紧到死亡,过程可能被压缩到了惊人的五秒之内,甚至更短。凶手对这套‘流程’……越来越熟练了。”
“熟练”这个词,像一块冰,砸在在场每个办案人员的心上。这意味着凶手在练习,在总结,在“优化”他的杀戮。这不是失控,而是冷血的精进。
洛宇在车内进行初步搜查。除了酒瓶,他在手套箱里找到一张加油小票和一张餐饮发票,时间都是昨晚。更重要的是,他在车载导航的历史记录里,发现了一条设定的回家路线。洛宇将路线图导出,与支队内部前期绘制的一张特殊地图进行比对——那是根据之前受害者最后已知位置和案发地点,推测出的凶手可能选择的“伏击区域”示意图。
他的脸色凝重起来,快步走到秦峰身边,将平板电脑屏幕转向他:“秦队,你看。韩磊设定的这条回家路线,其中有一段,特别是这个拐进废弃辅路前的岔口选择……”他用手指放大那个区域,“和我们根据前三起案件推断出的、凶手偏好的‘监控薄弱且易于隐藏’的区域高度重合。而且,更关键的是,这段路的选择,和……”
他切换了屏幕上的图片,那是一张照片的翻拍,照片上是一张手工标注的、极其详细的局部交通地图。
“……和顾宸地图上,用红笔特别圈注出来的那个‘最佳隐蔽点’,几乎完全吻合。”洛宇的声音压低了,带着一种发现关键拼图的震动。
“顾宸?”秦峰目光锐利地看向那张翻拍地图。地图上密密麻麻的标注、红圈、箭头,以及旁边手写的诸如“监控死角”、“夜间无照明”、“植被覆盖良好”等小字,透着一股令人不安的专业性和……偏执感。
“对,前交警,顾宸。我们之前在做全市交通盲点排查时,从一个内部论坛上注意到他发的一些‘技术分析帖’,内容就是分析哪些路段容易发生违规且不易被查处,其中就重点提到了酒驾者可能选择的‘安全路线’。当时觉得这人有点偏激,但没深究。现在看……”洛宇将韩磊的回家路线与顾宸地图上的标注点叠加,重合度极高。
秦峰盯着那几乎严丝合缝的重叠区域,眼神冰冷。“这个顾宸,必须立刻、彻底排查。”他下达了指令,声音斩钉截铁。一个新的、更具专业迷惑性的阴影,骤然浮现在红绳杀手的迷雾之上。
顾宸住在老城区一栋建于上世纪九十年代的筒子楼里,房间位于走廊尽头,狭小而昏暗。下午时分,室内也需开灯。灯光是那种老旧的白炽灯泡,光线昏黄,勉强照亮屋内简陋的陈设:一张行军床,一个掉漆的衣柜,一张堆满杂物的书桌。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墙上。
四面墙壁,几乎被大大小小、各种比例尺的交通地图贴满了。有全市交通干线图,有各个分区的详图,甚至还有一些重点路段的手绘示意图。地图上,用不同颜色的笔做了大量标记。其中,最刺眼的是用红色记号笔圈出的一个个区域,旁边用同样红色的笔迹写着注释:“监控盲区”、“夜间巡逻间隙”、“岔路多易逃脱”、“植被遮挡”。有些红圈旁边还画着箭头,指向可能的“伏击点”或“撤退路线”。在一些经常发生酒驾事故的路段,标注更是密密麻麻,除了地理信息,甚至还有类似“22:00-02:00高发”、“代驾稀少”、“酒吧聚集区下游”等时间和社会学层面的备注。
这不像是一个普通市民的房间,更像是一个交警内部战术分析室,或者……一个杀手精心策划狩猎场的工作间。
顾宸本人,就坐在那张破旧的人造革沙发上。他四十岁出头,身材保持得不错,腰板挺得笔直,即使坐在自家破沙发里,也保持着一种近乎刻板的仪态。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警用作训裤(没有警衔标识)和一件深色毛衣。脸型方正,嘴唇紧抿,眼神锐利而冰冷,在被警方突然上门时,也没有流露出太多惊讶或慌乱,只有一种深藏的、仿佛对一切都充满讥诮的冷漠。
秦峰的目光扫过满墙的地图,最后落在一张被特别放大、标注也最为详细的滨河路及周边区域地图上。那里,四个红圈格外醒目——大致位置,与已经发生的四起红绳案现场,惊人地接近。
“顾宸,”秦峰拿起那张放大图的照片副本,直接问道,“解释一下。这些你用红笔圈出来的‘隐蔽点’、‘避开监控路线’,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这么巧,最近发生的四起命案,都发生在你标注的这些地点,或者其紧邻的路径上?”
顾宸抬起头,目光与秦峰对视,没有丝毫闪躲。他嘴角甚至勾起一丝冰冷的、近乎嘲讽的弧度。“什么意思?”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长期吸烟者的质感,语调平稳得可怕,“我曾是交警,干了十几年。我知道这座城市的每一条路,每一个摄像头的位置,每一个巡逻的间隙。我标注这些,是因为它们客观存在。至于命案发生在那里……”他顿了顿,冷笑一声,“那不是正好吗?那些破坏规则、视他人生命如无物的酒驾者,选择了最‘安全’的逃脱路线,却走进了为自己准备的坟墓。这不是很讽刺吗?我觉得,很好。”
他的话语里没有丝毫对死者的同情,反而充满了一种快意的、冰冷的评判。
洛宇在一旁,拿出了一份人事档案的复印件。“顾宸,三年前,你因为被查出多次收受酒驾人员的贿赂,违规放行,被开除公职,并受到相应处分。有没有这回事?”
顾宸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那冰冷的眼神深处,闪过一丝剧烈的痛楚和更为汹涌的恨意。他猛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更具压迫感。“是!我是收过钱!”他几乎是低吼出来,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形,“我承认我犯了错,我活该被开除!但你们知道吗?我更恨!我恨那些递钱给我的酒驾混蛋!他们用钱玷污了我曾经相信的规则,他们让我变得和他们一样脏!他们毁了那些遵守规则的人的生活,也毁了我的人生!”
他胸膛起伏,喘着粗气,眼神像是要喷出火来,但那火焰的核心是冰冷的绝望和愤懑。“我标注这些,一开始也许是想提醒自己哪里腐败容易发生……后来,我只是看着,看着那些混蛋一次次利用这些漏洞。他们不配!不配活着!不配拥有侥幸!”
“所以,你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惩罚’这些破坏规则的人?”秦峰紧紧盯着他,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
“惩罚?”顾宸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话,他环视了一圈自己贴满地图的墙壁,又看了看面前的警察,最终,那激动的情绪慢慢收敛,重新变回那种深潭般的冰冷和偏执,“我只是记录事实。他们怎么死,与我无关。但他们的死,如果可以震慑后来者,那我乐见其成。”
警方对他的住处进行了搜查。房间简陋,物品不多。没有发现任何红色塑料绳,没有与案发现场相符的衣物鞋子,没有可疑的通联工具。但是,在洛宇检查他那个老旧的笔记本电脑和手机时,在其社交平台(一个相对小众的、关注交通安全的论坛)的历史发言中,发现了大量激烈乃至极端的言论。时间跨度很长,最近几个月尤为密集。其中一条发布于两个月前的帖子,被洛宇重点标注出来,内容只有一句话,却让人脊背发凉:“规则的破坏者,秩序的蛀虫,本质上已经不配享有‘安全’这份奢侈,甚至,不配活着。”
这句话,与红绳杀手筛选酒驾者作为目标的行为,在某种偏激的逻辑上,形成了可怕的呼应。
几乎就在顾宸被带回局里问话的同时,刑侦支队里,关于邵峰的处理也有了新的进展。
邵峰的律师再次来到支队,这次带来了更加完备的材料——不仅仅是第三起沈浩案,还包括第二起吴迪案和刚刚发生的第四起韩磊案发时间段,邵峰出租车行车记录仪的完整视频、音频,以及平台接单系统的官方记录和对应乘客的详细证言(有些是警方之前未深入核实的边缘订单)。
洛宇带领一组人,花了整整一天时间,对这些海量资料进行交叉验证和核实。傍晚时分,他敲开了秦峰办公室的门。
“秦队,核实结果出来了。”洛宇将一份汇总报告放在秦峰桌上,脸上带着复杂的神色,既有如释重负,也有更深的困惑,“第二起案件(吴迪,鼓楼巷)发生时,邵峰确实在距离现场约一点五公里外的另一个街区接载乘客,有完整的车内录音和乘客下车地点监控佐证,时间完全卡死。第三起(沈浩,城郊小路)我们之前已核实。关键是第四起,韩磊案发时间点(凌晨三点左右),邵峰正在城西机场高速附近接送一批拼车去火车站的乘客,行车轨迹、高速收费记录、乘客证言(包括后排乘客无意间拍到的窗外街景时间戳)全部对得上,他不可能在同一时间出现在城东的滨河路延伸段。”
洛宇停顿了一下,总结道:“基于现有证据,可以完全排除邵峰直接实施第二、三、四起案件的可能性。至于第一起赵鹏案,他的行车轨迹虽有重合,但同样没有直接证据。从连环案的特征来看,凶手作案手法稳定且连续,邵峰既然不可能实施后面三起,那么他是第一起凶手、而后收手或改变模式的可能性也极低。律师正在据此要求解除对他的所有强制措施。”
秦峰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邵峰的嫌疑,就像沙堡一样,在确凿的不在场证明面前迅速崩塌。他确实有仇视酒驾的言论,车里也确实有可疑的绳子,但那些更像是他个人偏激性格和职业习惯的产物,而非连环杀手的证据。他更像是一个被真正的凶手无意间“选中”的、充满瑕疵的替身,吸引了警方前期大量的火力和时间。
“他的社会关系呢?和顾宸,或者孟瑶,有没有发现任何交集?”秦峰问。
“没有。”洛宇摇头,“深入调查显示,邵峰的生活圈子很窄,基本就是跑车、回家、偶尔和几个同样开夜班的司机吃饭抱怨。他的通讯记录里没有顾宸或孟瑶的联系方式,社交账号也没有互动。他那些仇视酒驾的言论,更多是散漫的抱怨,不像顾宸那样有系统性的‘理论’,也不像孟瑶那样有具体的悲剧根源。”
秦峰靠向椅背,闭上眼睛,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又一个“红鲱鱼”被部分洗清了嫌疑,但破案的方向并未因此变得清晰,反而更加扑朔迷离。邵峰可能只是一个脾气暴躁、口无遮拦的倒霉蛋。那么,顾宸呢?这个满墙贴着“死亡地图”、对酒驾者充满系统性仇恨的前交警,他会不会才是那个隐藏在专业冷峻外表下的真正杀手?
“顾宸那边审讯情况如何?他的案发当晚行踪?红绳购买记录查了吗?”秦峰睁开眼问道。
“顾宸对案发当晚的行踪交代含糊,只说在自己住处整理交通数据,无人证明。他声称那些标注只是个人兴趣和研究,否认与案件有任何关联。红绳购买记录,”洛宇面露难色,“全市范围内的排查还在继续,但目前没有发现顾宸名下有购买此类红绳的记录。当然,他可以通过现金购买,或者通过其他非实名渠道获取,这很难查。”
“先把邵峰放了吧,手续办妥。”秦峰做出了决定,“但必要的监控和关注暂时不要完全撤除,以防万一。现在,集中力量,查顾宸!查他近几个月所有的行踪轨迹,查他的经济往来,查他的人际关系,特别是看看他有没有可能通过某种渠道获取红绳,或者……有没有同伙协助他完成那些需要体力的勒杀。还有,他那些地图标注的‘灵感’来源,是否与其他案件或社会事件有关联,深挖!”
“是!”洛宇领命而去。
办公室恢复了安静。秦峰走到窗前,看着窗外渐浓的夜色。城市灯火璀璨,却照不透他心头的迷雾。邵峰被暂时搁置,孟瑶的嫌疑因体能问题悬而未决,现在又冒出一个更具专业迷惑性的顾宸。凶手似乎总能领先一步,抛出新的谜题,将警方的视线引向一个又一个充满疑点却又难以定罪的“嫌疑人”。
顾宸会是那个答案吗?他满墙的地图、偏激的言论、对酒驾者深刻的仇恨,都与案件特征高度吻合。但他没有购买红绳的记录,独立作案也存在体能上的优势(他符合侧写),但警方还没有找到任何直接证据。而且,如果他是凶手,那红绳上来自“夜色酒吧”的香精又该如何解释?顾宸和酒吧有关联吗?
还有邵峰,他真的只是一个无辜被卷入的局外人吗?还是说,他在这个局里,扮演着某个尚未被察觉的、提供信息的小角色?
疑问如同窗外呼啸的寒风,越来越多,越来越冷。红绳杀手,似乎不仅是在杀人,更是在精心编织一张巨大的、混淆视听的网。而警方,正深陷其中,努力分辨着哪一条丝线,才真正通向那只隐藏在最深处的、吐着信子的蜘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