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秋日,天高云淡,太液池的残荷梗子在水面划出几道疏朗的墨线。林知文暂居的官邸庭院里,几株老菊正开得泼辣,金黄、紫红,簇拥着,在略带寒意的空气中吐露着最后的秾艳。
脚步声在廊下响起,稳重而带着几分刻意的收敛。来人身着深青色官袍,头戴进贤冠,面容清癯,眼神里有一种惯于审视与记录的专注。他怀中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卷空白的青竹简,还有一套用锦袋装好的刻刀与笔墨。此人乃是史馆的刘史官,以秉笔直书、考据严谨着称。
“下官刘徽,参见林先生。”刘史官躬身行礼,姿态放得极低。面对这位虽无显赫官职,却堪称文道擎天巨柱的人物,他不敢有丝毫怠慢。
林知文正坐在院中石凳上,面前摊着一本地域志,闻声合上书卷,温和道:“刘史官不必多礼,请坐。不知史官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刘史官并未就坐,而是将怀中竹简与工具轻轻放在石桌上,再次深深一揖,语气恳切而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林先生,下官此来,是为千秋大事。”
他直起身,目光灼灼:“自先生与诸位同道倡行文道以来,漕运革新,海路通达,商旅繁盛,边患渐弭,乃至工道兴利,医道普惠,百姓蒙泽,国力日增。此乃亘古未有之变局,足以光耀史册,垂范万世!”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提高:“下官忝为史官,职责所在,不敢使如此伟业湮没于岁月。恳请先生,允准下官为文道,为先生及诸位先驱,立传修史!详述其源流、宗旨、流派、功绩,使后人知我辈躬逢何等盛世,知文道有何等伟力!”
他指着那卷空白的青竹简,如同指着一段即将开启的辉煌历史:“此卷,当以最严谨之笔法,最翔实之考据,录文道之兴衰,藏之名山,传之后人。请先生,不吝赐教!”
庭院内一时寂静,只有秋风拂过菊丛的细微声响。刘史官屏息凝神,等待着林知文的回应。在他看来,青史留名,尤其是如此划时代的功业得以载入史册,是任何贤人志士都无法拒绝的荣耀。
然而,林知文的目光,却缓缓掠过那卷象征着“不朽”的青竹简,落向了庭院之外,那隐约传来的市井喧嚣——小贩的叫卖,孩童的嬉闹,车轮碾过青石路的轱辘声。
他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一种看透浮名的淡然,还有一种更深远的悲悯与坚定。
“刘史官,”林知文的声音平和,却像一股沉静的流水,瞬间抚平了刘史官心头的炽热,“你的心意,林某感念。青史留名,确是多少人梦寐以求。”
他话锋轻轻一转:“然,文道,不在史册。”
刘史官一怔,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先生……此言何意?如此伟业,若不载入史册,何以明示后人?何以……”
林知文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他站起身,走到一丛开得最盛的黄金菊旁,指尖轻轻拂过那冰凉湿润的花瓣。
“史官可知,文道为何能兴?”他并不等刘史官回答,自顾自说了下去,“非因林某,或语嫣、初冬、石坚等人有何等超凡之能。乃因它根植于民心,顺应于时势。它让漕帮船工行船更稳,让蜀中织锦更美,让边塞士卒饮水更易,让田间农夫识文断字,让商旅途径更为平安……它存在于每一次顺畅的呼吸,每一缕织机的文气,每一口甘甜的井水,每一句蒙童的诵读之中。”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院墙之外,仿佛能穿透砖石,看到那鲜活生动的人间百态。
“史册所载,是已成之迹,是凝固的烟云。而文道,是活着的,是流动的,是生长着的。它在民间的烟火气里,在匠人的巧思中,在学子的辩论间,在每一天、每一个角落的运用与创造里。它若需要依靠史册来证明其存在、其价值,那它便已失去了最根本的活力。”
林知文转过身,看着刘史官,眼神澄澈而深邃:“史官欲以刀笔刻其形,而文道之神,在无字之处,在民心之间。它不必被供奉于庙堂之高,只需流淌于江湖之远。当有一天,这世间人人皆可行文气,事事皆可循文理,文道化为寻常,如同呼吸饮水一般自然,那才是它真正的‘青史留名’——不是刻在竹简上,而是刻在每一个人的生命里,刻在这片土地的血脉中。”
他轻轻推开那卷空白的竹简,动作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所以,这立传修史之事,”林知文缓缓摇头,“暂且不必了。让文道,先活在当下吧。”
刘史官呆立原地,怀中仿佛还残留着竹简的冰凉触感。他看着林知文平静无波的脸庞,听着那番振聋发聩的言论,心中的惊涛骇浪久久难以平息。他原以为自己是来为一段辉煌历史铸就丰碑,却被告知,真正的丰碑,早已在无声无息间,筑于亿万生民的日常之间。
他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只是对着林知文那清瘦却仿佛蕴藏着山河的背影,再次深深一揖,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恭敬,都要沉重。
他默默收起刻刀与竹简,转身离去。脚步略显蹒跚,来时的那份笃定与热切,已化作了无尽的思索。
庭院内,秋风依旧,菊香依然。林知文重新坐回石凳,拿起那本地域志,目光沉静,仿佛刚才拒绝的,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青史留名?他心中默念,淡然一笑。
文道,自有其更广阔的天地,更永恒的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