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北京香山的红叶正当时。林瀚没有去游人如织的景区,而是来到了山后一处僻静的干部疗养院。曾卫国在这里静养了一段时间,气色看起来不错,正坐在院中的藤椅上,就着午后的阳光看书,手边放着一杯清茶。
“老师。”林瀚走过去,在旁边的石凳上坐下。
曾卫国放下书,是老版的《资治通鉴》,书页间夹着许多便签。他摘下老花镜,笑着打量林瀚:“气色还行,就是眼神里的血丝没藏住。又熬夜了?”
“习惯了。”林瀚也笑了笑,接过工作人员递来的茶,“来看看您。师母说您最近迷上爬山,天天往后山跑。”
“活动活动筋骨,看看树,听听鸟叫,比吃什么补药都强。”曾卫国望向远处层林尽染的山坡,“这人啊,退下来,才知道以前错过了多少身边的风景。你现在是体会不到咯。”
“快了。”林瀚呷了口茶,语气平淡。
曾卫国转过头,深深看了他一眼,没有接这个话茬,而是指了指那本《资治通鉴》:“老了,反倒爱看这些老古董。看来看去,太阳底下无新事。但每个时代的人,都得用自己的方式,去应对那些‘旧问题’的新变种。不容易。”
“是啊。”林瀚点头,“最近常想起您以前说的,治大国如烹小鲜。火候、配料、时机,差一点,味道就全变了。现在这锅‘小鲜’,食材更复杂,食客口味更多样,对厨子的要求,更高了。”
“你是个好厨子。”曾卫国肯定地说,“这十年,不容易。很多事,开了头,奠了基。但最难的不是开头,是持续,是传承,是让后来的人,能接着把这锅菜越做越香,而不是煮糊了,或者干脆换了食谱。”
“所以,我来找您讨教。”林瀚身体微微前倾,“关于‘交接棒’。”
庭院里安静下来,只有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和偶尔的鸟鸣。曾卫国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交接棒,不是简单地把棒子递出去就完了。首先,你得确定接棒的人,真的理解这是场什么比赛,规则是什么,目标在哪里。其次,你得让他自己跑起来,找到自己的节奏和策略,你不能在旁边指手画脚,但也不能撒手不管,得在关键时刻提醒他注意脚下的坑。最重要的是,你得把‘为什么而跑’的精神,传给他,而不是仅仅告诉他怎么跑。”
他顿了顿,目光悠远:“我们这代人,跑的时候,心里憋着一股气,有一股‘穷则思变’的急迫感。你们这代人,接棒的时候,情况不同了,有了些家底,但也背上了更重的期望和更复杂的局面。急迫感可能没那么强了,但责任感应该更重,眼光应该更长远。要传给下一代的,不是具体的路线图,而是看路、认路、开路的能力,是那种‘功成不必在我,功成必定有我’的胸怀,还有……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忘记为了谁而跑。”
林瀚认真听着。这些话,老人以前也零星说过,但此刻听来,别有深意。
“陈岩那小子,在岚州干得不错。”曾卫国忽然话题一转,“听说最近在处理一个历史遗留的工业地块转型项目,碰了硬钉子,但没蛮干,拉着专家、群众和投资方反复磋商,搞出了一个多方都能接受、也有长远价值的方案。这就对了,不是所有问题都要靠‘雷霆手段’,有时候,‘润物细无声’的功夫,更需要智慧。”
林瀚知道,老师虽然退了,但信息渠道依然灵通,也一直在关注着。
“您觉得,像陈岩这样的,是合格的接棒者吗?”
“光他一个不够。”曾卫国摇头,“你需要一片‘森林’,而不是一两棵‘大树’。要有不同品种的树,适应不同的土壤和气候。有的擅长速生,有的擅长固土,有的能提供果实,有的能涵养水源。关键是要形成一个良性的生态系统,树木之间能共生,土壤能保持肥力,阳光雨露能普惠。你这个‘老园丁’,现在的任务,恐怕不是再去亲手种多少新树,而是要多想想,怎么改良土壤,怎么防治病虫害,怎么让整个园子有自我更新、持续繁荣的机制。”
老园丁……林瀚品味着这个词。是啊,也许到了这个阶段,最重要的不是继续冲锋陷阵,而是退后一步,从更高的视角,去思考如何构建一个更具韧性、更能孵化未来领袖的“生态”。
师徒二人在秋阳下又聊了许久,从具体人事到抽象理念,从过往得失到未来隐忧。没有记录,没有决策,只有两代治国者之间,一次坦诚而深邃的思想交接。
离开疗养院时,夕阳将香山染成一片金红。林瀚回头望去,曾卫国还坐在藤椅上,身影在逆光中显得有些模糊,却异常安详。
他知道,老师的时代正在缓缓落幕,而自己的角色,也即将发生深刻的转变。交接棒的时刻,越来越近。他要传递下去的,不仅仅是一个职位、一套政策,更是一种精神、一种方法、一个充满活力与希望的“生态”。任重,而道远。但他心中,因为这次谈话,而变得更加澄明和坚定。
山风拂面,带着凉意,也带着红叶的清香。下山的路,需要走得更稳,看得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