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初升,金红色的光芒洒在江阴废弃盐场之上,稍稍驱散了连日来的血腥与阴霾。
江面之上,波光粼粼,映照着天际流云。
忽然,地面传来沉闷而有节奏的震动。
远处尘头起处,一条红色的长龙沿着江岸蜿蜒而来。
旌旗招展,甲胄鲜明,一股肃杀凛冽之气扑面而来,与盐场原本的破败景象格格不入。
正是临安府都司衙门前来接应粮草的兵马。
队伍前方,一骑当先。
马上将领约莫三十七八岁年纪,身披玄色铁甲,猩红披风在晨风中猎猎作响。
他身形挺拔如松,面容棱角分明,剑眉斜飞入鬓,一双虎目精光四射,顾盼之间自带一股沙场骁将的锐利与威严。
正是都司指挥使,从三品武将高骏。
陆恒早已带人在盐场入口等候。
张清辞也在夏蝉和柳青鸾的搀扶下立于一旁,她脸色依旧苍白,但脊背挺得笔直,维持着张家家主最后的体面。
高骏勒住战马,神色冷峻,身后跟着整齐有序的队伍,马蹄声在寂静的清晨格外响亮。他扫过在场众人,最后落在陆恒和张清辞身上。
他利落地翻身下马,动作干净有力,甲叶铿锵。
“末将临安府都司指挥使高骏,奉李相公钧令,前来接运军粮!”
他声音洪亮,带着军人特有的干脆,拱手行礼,目光却更多地停留在陆恒身上,显然来之前已得了李严的交代,知道谁是此间的主事之人。
陆恒上前一步,不卑不亢地还礼:“高指挥使一路辛苦。粮草已清点完毕,共计三十万石,就在场内,随时可以装船。”
高骏点了点头,目光转向张清辞,语气稍缓:“这位想必就是张大小姐,此次寻回军粮,张家居功至伟,高某代北方将士,谢过张家深明大义。”
他这话说得诚恳,并非虚言,北方缺粮,已是朝野皆知的事情。
张清辞微微欠身,声音带着一丝虚弱,却依旧清晰:“高将军言重了,分内之事。清辞有伤在身,不便久立,后续交接事宜,陆公子全权负责,将军若有任何需求,与他商议便可。”
她说完,对着高骏和陆恒微微颔首,便在夏蝉二人的搀扶下,转身向临时营帐走去。
高骏看着张清辞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眼前这个年纪轻轻,却气质沉稳的陆恒,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
“陆兄弟,既然如此,我们就不必客套了。”
高骏大手一挥,作风极为爽利,“粮草在何处?我军儿郎即刻开始搬运,早一刻运抵北疆,前线的兄弟们就早一刻安心。”
陆恒喜欢这种不绕弯子的风格,侧身引路:“高将军请随我来。”
两人并肩而行,高骏带来的精锐士卒则在其副将的指挥下,迅速有序地开始接管场地,准备搬运。
行走间,高骏看着盐场内昨日激战留下的痕迹,以及陆恒手下那些沉默干练的暗卫,不禁赞道:“陆兄弟,昨夜一战,听说甚是激烈。你能在玄天教那群疯子和本地官府的夹缝中,虎口夺食,寻回军粮,更是斩杀了鲍承运那等高手,真是英雄出少年,高某佩服!”
陆恒谦逊一笑:“高将军过奖了,侥幸而已,也多亏了张家护卫和几位朋友鼎力相助。”
他顿了顿,试探着问道:“听闻高将军与北方军中的赵文睿赵都尉私交甚笃?”
提到赵文睿,高骏眼中顿时爆发出明亮的光彩,语气也激昂起来:“文睿兄乃我至交好友,真豪杰也!宁愿舍弃江南繁华,去那苦寒之地浴血杀敌,这才是大丈夫本色,只可惜…”
他声音一沉,脸上涌起毫不掩饰的愤懑,“朝中诸位大人,只知求和纳贡,克扣边军粮饷,简直…哼!”
他虽未明言,但那一声冷哼,已道尽了对朝廷求和政策的极度不满。
陆恒心中了然,看来李严举荐此人前来,果然可靠。
此人性情直爽,是坚定的主战派,与赵端、韩明远同属一个阵营,对朝廷现状痛心疾首,是可以初步信任的盟友。
“将军放心,此间三十万石粮草,定能解北方军需之急。”
陆恒安抚道,随即转移了话题,“只是这江南之地,看似繁华,暗流却也不少,将军还需多加小心。”
高骏拍了拍腰间佩刀,豪气道:“无妨!高某行得正坐得直,手中刀剑,只杀该杀之人。倒是陆兄弟你,身处这漩涡中心,才更需谨慎。日后若有所需,只要不违背国法军纪,高某定当尽力相助!”
他这话说得斩钉截铁,带着军人一诺千金的厚重。
陆恒闻言,心中不由升起一股暖意,同时也有些许惭愧。
他想起了自己昨夜秘密运走的那些粮草财宝,面对高骏这般赤诚豪爽的汉子,那份算计似乎都显得有些不那么光彩。
“高将军高义,陆恒铭记于心!”他郑重拱手。
两人说话间,已来到堆积如山的粮草前。
高骏带来的士卒都是精锐,动作极为迅捷,在陆恒手下人的配合下,搬运工作有条不紊。
张家护卫得了好处,又见大小姐放权,自然也全力配合。
整整三十万石粮草,竟在一天之内,全部装载完毕,停泊在江边的张家运粮船吃水深深,连成一片。
夕阳西下,将江面染成一片瑰丽的赤金色。
高骏站在船头,对岸边的陆恒抱拳道:“陆兄弟,军情紧急,高某就不多停留了,此番恩情,北方将士绝不会忘,他日有缘,你我定要痛饮一场,一醉方休。”
陆恒站在码头上,亦抱拳还礼:“将军一路顺风!保重!”
船只起锚,帆影渐远,融入暮色江水之中。
陆恒独立码头,望着高骏消失的方向,久久不语。
高骏那豪爽直率的性格,锐意进取的眼神,以及对友人的真挚,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另一个身影——李醉。
那个邋遢不羁,酒壶不离身,三分醉时妙语连珠,七分醉时诗成百篇,曾救他于危难,教他剑法,亦师亦友的“酒中诗仙”。
往日的画面浮现在脑海:月下对饮,李醉舞剑高歌,狂放不羁;自己被黑衣人袭击后,是他将自己救回;中秋诗会后,也是他带着自己与苏明远等人饮酒畅谈…
一股强烈的思念涌上心头。
醉兄,一别多日,你现在何方?
是在江淮某处醉卧云霞,还是已去了那辽阔的河北?你那般人物,定然是逍遥天地间吧?
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与你把酒言欢,听你醉后狂言,看你剑舞梨花。
陆恒心中感慨万千,望着那浩渺江水,天际孤帆,不由轻声吟道,声音里带着无尽的怅惘与牵挂:“故人别后千山外,孤影江帆入暮云。醉里不知身是客,犹忆当时月下樽。”
江风拂面,带来远方的湿意,也带走了他的低语。
只剩下滔滔江水,奔流不息,如同这变幻莫测的时局,与深藏心底的故人之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