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峪大捷的凯歌尚未传遍漠南,明军大营的中军御帐内,却已笼罩在一片不祥的阴云之下。炭火烧得极旺,药气弥漫,却驱不散那股源自御榻之上的沉沉死气。
朱瞻基重伤卧病,已三日矣。
那一箭,射得极深。箭簇穿透金甲,卡在左胸肋骨之间,虽未当即毙命,却已伤及肺叶。更致命的是,他中箭后非但未立即静养,反而强忍剧痛,斩断箭杆,继续驰骋冲杀近一个时辰,直至大局已定。剧烈的运动使得伤口撕裂,内里出血,即便箭头未淬毒,但创伤本身引发的感染还是随之侵入筋脉肺腑。
当夜,他便发起了高烧。起初是寒意刺骨,如同坠入冰窖,盖上三层锦被依旧浑身战栗。紧接着,又转为炽热难当,仿佛被投入洪炉,五脏六腑都在燃烧,汗水浸透中衣,额头上覆着的冷毛巾顷刻间便变得温热。
随军的太医院院判使出了浑身解数,金疮药、止血散、安神汤轮番上阵,甚至用上了祖传的针灸秘法,试图稳住皇帝的心脉,逼出体内的“邪热”。然而,那伤势实在太重,又耽搁了最佳的救治时机,高烧如同跗骨之蛆,反复肆虐,朱瞻基的意识,也随着体温的起伏,沉入了一片光怪陆离、支离破碎的梦魇深渊。
第一个梦,是永乐九年,北平城的冬夜。
他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十岁的皇孙,穿着厚厚的貂裘,站在北平的演武场上。风雪漫天,呵气成霜。场中,一个魁梧如山的身影,身着明黄团龙常服,外罩玄色大氅,正在舞动一杆巨大的马槊。槊风呼啸,卷起地上的积雪,那身影动作大开大阖,充满了无与伦比的力量感,正是他的祖父——永乐皇帝朱棣。
“基儿,看好了!”朱棣声若洪钟,马槊猛地刺出,将远处一个披着厚甲的草人瞬间洞穿!“为君者,当如是!要有气吞万里如虎的魄力!这江山,是打下来的,不是守出来的!”
小小的朱瞻基看得心驰神往,大声应道:“孙儿明白!孙儿也要像爷爷一样,骑马打仗,扫平漠北!”
朱棣哈哈大笑,扔下马槊,走过来用粗糙的大手揉了揉他的脑袋,眼神中满是期许:“好!像朕!像朕!这大明的天下,将来要靠你来扛!”
场景骤然变幻。是永乐十二年,漠北草原,旌旗蔽日,大军行进。他骑在一匹小马上,跟在朱棣的銮驾旁,这是朱瞻基第一次跟随朱棣北征。前方烟尘滚滚,斥候来报,发现瓦剌主力。朱棣霍然起身,目光如电,抽出宝剑,直指前方:“诸将听令!随朕——踏平敌营!”
千军万马如同潮水般涌出。朱瞻基激动得小脸通红,也想策马前冲,却被一只大手牢牢按住。他回头,看到父亲——当时还是太子的朱高炽,那张胖胖的、总是带着几分忧色的脸。朱高炽对他缓缓摇头,眼神复杂,低声道:“基儿,为君者,不在阵前逞勇……要懂得,社稷之重啊……”
“不!我要像皇爷爷一样!”梦中的朱瞻基挣扎着大喊。然而,朱棣那伟岸的身影已消失在征尘之中,只有父亲那双充满忧虑和……一丝怜悯的眼睛,在眼前放大,放大……
“爷爷……爹……”御榻上的朱瞻基发出模糊的呓语,眉头紧锁,浑身被汗水浸透。“江山……是打下来的……可是……太重了……”
第二个梦,是洪熙元年的夏天,紫禁城。
他穿着太子的服饰,站在乾清宫外。宫内传来阵阵压抑的哭声。父皇朱高炽,那个温吞、甚至有些懦弱的胖皇帝,登基不到一年,便已病入膏肓。他走进寝殿,闻到浓郁的药味。龙榻上,朱高炽面色蜡黄,气若游丝,看到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引来一阵剧烈的咳嗽。
“基儿……过来……”朱高炽的声音微弱得像风中残烛。他握住朱瞻基的手,那手冰凉而浮肿,“这江山……交给你了……为父……无能……没能……没能替你扫清……障碍……” 他的目光,似乎意有所指地瞟向了北方,那是乐安的方向,那里有他那位勇悍难制的二弟,朱高煦。
“朕……给你留了个……看似平稳的江山……实则……内忧外患……你要……刚柔并济……要……要善待……” 话未说完,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鲜血从嘴角溢出。
“父皇!”朱瞻基跪在榻前,心中充满了巨大的悲伤,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虑和压力。他感到肩膀上的担子有千钧之重。父皇的“柔”与“善”,真的能驾驭这庞大的帝国吗?尤其是……面对那些虎视眈眈的叔父们?
场景碎裂。他仿佛又看到了登基大典,身着衮服,接受百官朝拜。那身龙袍,华丽无比,却也沉重无比,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耳边回荡着山呼万岁的声音,但在这声音之下,他仿佛能听到另一种窃窃私语,关于他得位是否完全正统,关于他能否超越父祖的质疑……
“父皇……儿臣……儿臣做得对吗?”他在梦中喃喃,声音充满了迷茫和痛苦。“您让儿臣仁厚……可他们……他们不怕啊……”
最可怕的是第三个梦。
那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冰冷刺骨。黑暗中,有一个小小的、模糊的光团,发出微弱的、如同猫叫般的啼哭。他努力想看清,那光团渐渐清晰,是一个裹在明黄色襁褓里的婴儿,小脸皱巴巴的,闭着眼睛,张着小嘴,哭得声嘶力竭。
可忽然间,那婴儿睁开了眼睛!那是一双……充满了怨毒和悲伤的眼睛,完全不属于一个婴儿的眼睛!它死死地盯着朱瞻基,哭声变成了尖锐的质问:
“爹爹……你为什么不要我?为什么杀我?我好冷……这里好黑……”
“我不是……我……”朱瞻基想辩解,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他看到那婴儿的胸口,插着一支箭,正是黑水峪射中他的那支箭!鲜血从婴儿胸口汩汩流出,染红了明黄的襁褓。
婴儿的身影开始变化,时而变成胡善祥那绝望而平静的脸,无声地流着泪;时而又变成齐王朱榑那狰狞咆哮的模样;最后,竟融合成了乐安汉王朱高煦那张似笑非笑、深不可测的脸!
“陛下……你杀了我……下一个……就该轮到你自己了……这龙椅,沾了多少至亲的血?你坐得安稳吗?朱家的列祖列宗……都在看着你呢!” 那张脸发出桀桀的怪笑。
“不——!”朱瞻基在梦中发出一声惊恐的嘶吼,猛地从榻上弹坐起来,又因牵动伤口,剧痛之下,重重跌了回去,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如雨而下。
“陛下!陛下!” 守候在榻边的太医和张辅、薛禄等重臣慌忙围上来。只见皇帝双目赤红,眼神涣散,脸上是一种他们从未见过的、混合了极度恐惧、愧疚和绝望的神情。
“血……都是血……朕的身上……都是血……” 他伸出颤抖的手,看着自己的掌心,仿佛上面沾满了洗不掉的鲜血。
“陛下!是梦!是噩梦!” 张辅老泪纵横,紧紧握住皇帝冰冷的手,“陛下洪福齐天,定能逢凶化吉!”
朱瞻基剧烈地喘息着,高烧让他的视线模糊,意识在清醒与迷乱间徘徊。那些梦境的碎片,祖父的期望、父亲的担忧、还有那索命的婴孩和皇叔嘲讽的脸,如同走马灯般在脑中旋转撞击。
就在这生死边缘、意识最为混乱脆弱的一刻,某种奇异的变化发生了。
极度的恐惧和愧疚之后,反而生出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他仿佛一个将死之人,灵魂飘到了半空,冷眼俯瞰着榻上那个痛苦挣扎的肉体,俯瞰着这片他为之呕心沥血、也为之犯下罪孽的江山。
他突然想明白了很多事。
他一直活在祖父永乐大帝的巨大阴影下,拼命想用赫赫武功来证明自己,证明自己配得上这个皇位,比父亲更配。他处处模仿祖父的刚猛果决,甚至模仿那份对潜在威胁的冷酷无情。他废后、易储,不惜骨肉相残,以为这样就能稳固权位,杜绝一切隐患。
可结果呢?他得到了什么?是北疆这场惨胜?是这胸前可能致命的一箭?是夜深人静时那无法摆脱的梦魇和愧疚?是连自己都不敢直视的、沾满至亲鲜血的双手?
父皇是对的。他忽然理解了父亲那份看似懦弱的“仁厚”背后,是怎样的无奈与沉重。治国,或许真的不能只靠“霸道”。刚极易折,强极则辱。对内的猜忌和杀戮,并不能换来真正的安稳,反而会滋生更多的怨恨和潜在的反噬。就像乐安那位皇叔,越是逼迫,恐怕越是危险。
那未曾谋面便夭折的孩儿……是他心中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是良知对他最严厉的审判。有些罪孽,一旦犯下,即使用整个天下,也无法赎清。
“水……给朕……水……” 他虚弱地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
内侍连忙将温水递到他唇边。朱瞻基小口啜饮着,冰凉的水滑过灼热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他抬起沉重的眼皮,目光缓缓扫过榻前一张张焦虑的面孔——白发苍苍、忠心耿耿的张辅;沉稳持重、面露忧色的薛禄;还有……侍立在角落,面色凝重,正低头记录着什么的“于节庵”。
他的目光在于谦身上停留了片刻。这个被他秘密带来、身负才学却因直谏被贬的臣子,在此危难之际,依旧恪尽职守。或许,朝廷需要的,不全是唯唯诺诺之辈,也需要这样敢言直谏的脊梁。或许,他之前的一些做法,真的错了……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骤然照亮了他混乱的脑海:如果……如果朕这次能熬过去……如果朕不死于此地……
他缓缓闭上眼,深深地、艰难地吸了一口气,尽管每一次呼吸都带来肺腑的刺痛。
“英国公……”他极其微弱地唤道。
“臣在!”张辅连忙凑近。
“拟……拟旨……”朱瞻基的声音断断续续,却带着一种异样的平静,“大军……暂由你……全权节制……巩固战果……不可……贸然北进……”
“是!陛下!”
“还有……”他的目光再次投向于谦,沉默良久,最终却只是挥了挥手,极度疲惫地说:“都……退下吧……朕……想静一静……”
众人不敢违逆,躬身退出御帐。
帐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炭火偶尔爆裂的噼啪声,和皇帝沉重而艰难的呼吸声。朱瞻基独自躺在榻上,高烧依旧,伤痛依旧,但眼神却不再像之前那般涣散和恐惧,而是多了一丝……难以形容的复杂情绪,有悔恨,有明悟,也有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冰冷的决绝。
他知道自己可能真的不行了。这一关,或许闯不过去了。
但倘若……倘若上天再给他一次机会呢?
他缓缓抬起未受伤的右手,看着掌心那错综复杂的纹路,仿佛在审视自己过去三十年的生命轨迹,也仿佛在试图窥探那不可知的未来。
“爷爷……爹……朕……或许……真的错了……” 两行浑浊的泪水,终于从他眼角滑落,渗入枕巾,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