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北的风已带着刺骨的寒意,卷起戈壁上的沙砾,抽打在连绵二十里的明军大营旌旗之上,发出噼啪的响声。中军大帐设在一处背风的高坡,帐前矗立着三丈高的龙旗大纛,玄色旗面上金线绣出的蟠龙在朔风中猎猎狂舞。帐外甲士林立,枪戟如林,肃杀之气弥漫四野。
已时正刻,一队铁甲骑兵护卫着皇帝的戎辂碾过冻土,驶入大营。朱瞻基未等车驾停稳便掀帘跃下,玄色斗篷在风中卷动如鹰翼。他目光如电扫过营寨:鹿角拒马排列如林,哨楼上的兵士甲胄凝霜,连辕门两侧的火盆都烧得正旺,映得“明”字帅旗格外鲜亮。
“臣等恭迎陛下!”先一步抵达前线军营的英国公张辅率众将跪迎,铁甲碰撞之声铿锵。
朱瞻基快步上前扶起张辅:“英国公请起!诸位将军辛苦!”他的目光扫过张辅身后的阳武侯薛禄,见其甲胴风尘仆仆,眼窝深陷,显是连日征战辛劳,“薛侯前线督师,朕心甚慰。”
薛禄连忙躬身,语气带着请罪的沉痛:“臣有负圣望!前锋受挫,损兵折将,恳请陛下治罪!”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卷舆图,“请陛下与英国公移步帐中,容臣详禀。”
中军大帐内,炭火烧得正旺,却驱不散塞北的寒意。巨大的沙盘上插满红蓝小旗,薛禄手持竹鞭,指向一处两山夹峙的峡谷:“十日前,臣遣游击将军陈怀率五千精骑出探黑水峪,欲寻兀良哈主力决战。不料哈剌哈孙(朵颜卫首领,兀良哈三卫共主)亲率三万骑在此设伏。”
竹鞭重重点在峡谷深处的“陈怀”小旗上:“哈剌哈孙用兵狡诈,先以小股骑兵佯败,引陈将军入谷,再以两侧伏兵合围。陈将军率部力战,斩敌数百,终因寡不敌众,力竭殉国……”他喉结滚动,声音低沉,“五千骑折损两千三百余人,仅余千余突围。”
帐中一片死寂,唯有帐外风雪呼啸。朱瞻基凝视着沙盘上倾倒的明军小红旗,指节微微发白。张辅忽然开口,声如洪钟:“陈怀是我旧部,用兵素来谨慎。他怎会轻易中伏?”
薛禄额角沁出细汗:“回英国公,哈剌哈孙熟知我军战法。他让部众故意丢弃牛羊辎重,陈将军见其‘溃逃’,恐其劫掠后方村寨,才率轻骑追击……”
“胡闹!”张辅猛地一拍案几,震得茶盏叮当响,“军令明申‘遇敌不分老幼,追敌需察虚实’!陈怀身为游击将军,竟因小利忘大义!”
朱瞻基抬手止住张辅,目光仍钉在沙盘上:“接着说。”
“是。”薛禄咽了口唾沫,“此后七日,哈剌哈孙率部游走于黑水峪周边,专挑我军粮道、斥候下手。虽斩首八百余级,但我军折损也已过千……最可虑者,前日运往前军的粮草三千石被焚,箭矢损耗逾半。”
成国公朱勇按剑起身:“陛下,哈剌哈孙这是要断我粮道,逼我军不战自乱!眼下已近寒冬,若粮草不继……”
“朱将军所言极是。”张辅须发戟张,虎目圆睁,“陛下,老臣请旨,明日即率中军主力直扑黑水峪!哈剌哈孙虽狡,但其主力皆聚于此,我以泰山压卵之势攻之,必破其阵!”
“英国公稍安。”朱瞻基缓缓踱到沙盘前,指尖划过蜿蜒的山脉,“哈剌哈孙既敢设伏,必在黑水峪布下连环陷阱。我军若正面强攻,正中其下怀。”他突然转头看向薛禄,“薛侯,你与哈剌哈孙交手数次,可知其用兵特点?”
薛禄精神一振:“回陛下,哈剌哈孙乃朵颜卫嫡裔,世袭首领,用兵以‘快、准、狠’着称。其麾下三卫骑兵皆乘蒙古马,日行三百里,来去如风。最善利用地形设伏,但正面作战时,必亲率‘铁鹞子’重骑兵冲锋,悍不畏死!”
“铁鹞子?”朱瞻基眉峰一挑。
“是。”薛禄点头,“其精锐重骑兵,人马皆披铁甲,冲锋时如钢铁洪流,寻常弓弩难以穿透。永乐八年臣随成祖征漠北,曾与之交手,其锋锐之气,至今难忘。”
张辅抚掌大笑:“陛下圣明!哈剌哈孙有此利器,却藏于黑水峪,分明是想诱我攻坚!老臣明白了——他这是想耗我兵力,待我师老兵疲,再寻机决战!”
朱瞻基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好个哈剌哈孙,倒有几分其父祖的狼性。”他猛地转身,目光扫过众将,“传朕旨意:英国公张辅总领前军事务,节制各路兵马,相机破敌;阳武侯薛禄改督粮草营,保障后勤辎重,加固粮道防御;成国公朱勇率本部五千骑兵为游击,专司剿杀敌军小股部队,袭扰其侧翼!”
这番安排大出众人意料。张辅怔了怔:“陛下,薛侯熟悉敌情,若留于前军……”
“英国公。”朱瞻基目光深邃,“薛侯连日奔袭,鞍马劳顿,该稍作休整。况且……”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薛禄,“粮草乃大军命脉,哈剌哈孙专攻于此,非老成持重者不能担此重任。”
薛禄何等聪明,立即跪倒:“臣领旨!必以性命护粮道周全!请陛下放心!”
朱瞻基扶起他,语气稍缓:“薛侯不必过谦。黑水峪之役,你及时回撤残部,保全千余骑,已是功莫大焉。哈剌哈孙虽勇,但其三卫内部亦有嫌隙——朵颜卫与泰宁卫素来不和,你可利用此点,遣细作离间。”
薛禄眼中精光一闪:“臣明白!臣这就去安排。”
待薛禄退出,朱瞻基看向张辅:“英国公以为,此战关键何在?”
张辅捋须沉吟:“哈剌哈孙恃其骑兵机动,必不肯与我正面硬拼。我军当以静制动,依托营寨,以神机营火器压制其冲锋,再以步兵方阵收割。”他指着沙盘上的“居庸关”位置,“陛下,臣请调宣府、大同二镇援兵两万,合围黑水峪,断其退路!”
“准。”朱瞻基点头,“另,传旨工部,速运‘盏口将军’(早期野战重炮)五十位至前军。哈剌哈孙的铁鹞子重甲,或可一试此物。”
帐外风雪渐歇,夕阳透过帐帘缝隙,在沙盘上投下斑驳光影。朱瞻基望着远处连绵的军营,忽然道:“英国公,你可记得永乐十二年,皇祖亲征漠北,与阿鲁台决战于忽兰忽失温?”
张辅虎目含泪:“老臣怎敢忘!当日皇祖亲率铁骑冲锋,以‘神机营’火器破敌,三箭射落阿鲁台牙旗……”
“正是。”朱瞻基声音陡然提高,“今日之局,与当年何其相似!哈剌哈孙虽勇,不过疥癣之疾。朕要的不是小胜,而是犁庭扫穴,永绝后患!”他猛地拔出腰间七星宝剑,剑尖直指沙盘上的“黑水峪”,“传令全军:三日后发起总攻!朕要亲临前线,观诸君破敌!”
夜幕降临,中军大帐灯火通明。朱瞻基独自站在沙盘前,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盘沿。帐帘轻动,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走进——正是化名“于节庵”的于谦。
“陛下。”于谦躬身行礼,青布直裰上沾着墨渍,面容清癯却目光炯炯。
朱瞻基头也不回:“于先生观今日军议如何?”
于谦略一沉吟:“英国公勇猛,阳武侯持重,皆是良将。然……”他指向沙盘上的“哈剌哈孙”小旗,“哈剌哈孙用兵,看似狡诈,实则依仗两点:一是骑兵机动,二是部众悍不畏死。若我军能破其‘快’与‘狠’,胜券在握。”
“说下去。”
“臣近日整理军报,发现哈剌哈孙每次袭扰,皆选在黄昏或拂晓,趁我军换防松懈时动手。”于谦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且其骑兵冲锋时,必以‘鸣镝’为号,各部依序跟进,阵型不乱。此乃草原骑兵的‘狼群战术’。”
朱瞻基转身:“依你之见,如何应对?”
“以‘静’制‘动’,以‘严’破‘乱’。”于谦声音铿锵,“其一,令各营严守‘夜不收’制度,每夜三班轮值,火把相连,哨探远出三十里;其二,神机营设伏于粮道两侧高地,以‘三段击’之法(前队射击、中队列阵、后队填装),专克其骑兵冲锋;其三……”他顿了顿,“陛下亲临前线,将士们必感奋不已。然需谨记:帝王不可轻涉险地,当在中军大帐观敌,以旗语指挥。”
朱瞻基凝视着他,忽然笑了:“于廷益,你这是在教朕打仗?”
于谦坦然相对:“臣虽为草民,亦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然陛下乃万乘之尊,当以社稷为重。当年皇祖亲征,亦多在后方统筹全局,岂会轻易涉险?”
帐中烛火噼啪作响。朱瞻基缓缓坐下,手指轻叩案几:“你说得对。朕是皇帝,不是冲锋的将军。”他抬头看向于谦,“你随朕北征,可愿留在中军,助朕参赞军机?”
于谦躬身:“臣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此时,帐外传来脚步声。张辅掀帘而入,盔甲未解,肩上落着雪花:“陛下,老臣方才巡视营寨,见将士们士气高昂,皆盼陛下早日破敌。”
朱瞻基点头:“英国公辛苦。明日传令全军:犒赏三军,每人赐羊肉一斤、白酒二两,以振军心!”
……
几乎同时,百里外的黑水峪深处,哈剌哈孙的大帐内灯火通明。这位身形魁梧的兀良哈共主正大碗喝酒,与其婿喃不花及泰宁、福余两卫的头人议事。喃不花身形精干,目光闪烁,指着摊开的一张羊皮地图道:“岳父,明军皇帝亲至,统帅易人,那张辅用兵最是沉稳,必不会轻易再来强攻。我等可继续以小股骑军袭扰,待其师老兵疲,或天气骤变,再寻机决战!”
哈剌哈孙将酒碗顿在案上,声如洪钟:“就这么办!让明狗尝尝咱们草原骑射的厉害!告诉儿郎们,抢到的粮食布匹,谁抢到归谁!”
帐外,兀良哈骑兵的铁蹄踏碎了积雪,发出沉闷的声响。他们不知道,明军大营中,于谦已写下《破敌策》,张辅已调集神机营火器,朱瞻基已备好亲征的戎装——一场血与火的较量,即将在这塞北寒夜中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