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醒睁一目,万物皆骸仆,骸仆叩首日,方知我非我。”
——尸骸层拾得偈语,来源不明
爆炸没有声音。
或者说,声音在诞生的瞬间,就被更本质的湮灭吞噬了。江眠最后看到的,是钥匙触地迸发出的、无法定义颜色的光——那光撕开了尸骸,吞没了黑暗巨指,淹没了拾遗客淡金色的数据流,也覆盖了她自己残破的意识。
不是被撕裂的痛楚,而是溶解。仿佛一滴墨落入狂暴的海洋,瞬间被同化、稀释、失去原有的形态与边界。意识不再是连贯的“我”,而是散碎成亿万残缺的感知片段,在纯粹的能量乱流和规则碎片中随波逐流。
她“看见”灰白的骸骨在光芒中汽化,露出下面更加深邃、蠕动着的、由纯粹“否定”与“饥饿”构成的黑暗本质。
她“听见”无数被镇压残骸最后不甘的尖啸汇成无声的浪潮,与深渊下方传来的、更加古老宏大的愤怒咆哮碰撞。
她“感觉”到那层保护萧寒碎片的淡金色薄膜在冲击中剧烈扭曲、碎裂,淡蓝色的光球像脆弱的水泡般颤动、变形,内部沉睡的身影似乎蜷缩得更紧。
她“捕捉”到拾遗客那张总是平静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种近乎“惊愕”与“棘手”的神情,他的身体在光芒中化为更加纯粹的、试图稳定和收束混乱的数据流网络,但网络的边缘正在被狂暴的能量不断撕碎。
而她自己,则像一块被投入熔炉的杂质,在极致的痛苦与存在感的急速消散中,仅凭着左眼深处那一点融合了古老火种的薪火,以及灵魂最底层那股不惜焚尽一切的疯狂执念,死死锚定着一丝“江眠”的核心认知。
不能散……还不能散……
不知在这种非生非死的弥散状态中漂流了多久,狂暴的能量乱流似乎开始减弱、分化。不是平息,而是如同爆炸后的烟尘,开始沉降、分离出不同的“层次”。
江眠散碎的意识,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朝着某个“层次”沉降下去。
感知逐渐重新拼凑。
她感到自己有了“身体”——不再是数据构成的虚幻影像,而是一种更加……原始、粗糙的载体。触觉传来:冰冷、潮湿、带有颗粒感的岩石。嗅觉传来:浓烈的土腥气、陈年血锈味、还有一种类似古老庙宇中烟火与朽木混合的怪异气息。听觉传来:远处隐约的、潺潺的水流声,以及……许多人的呼吸声,低沉、压抑、带着恐惧的颤抖。
视觉恢复得最慢。眼前先是模糊的昏暗光影,逐渐清晰。
她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山洞或巨大岩窟的地面上。地面是天然岩石,但被粗略打磨过,还算平整。岩窟非常高大空旷,一眼望不到顶,只有极高处有些微弱的、不知来源的幽绿色光芒洒下,勉强照亮。
而让她瞬间寒毛倒竖(如果这具身体还有寒毛的话)的是——人。
很多人。
岩窟中,或站或坐或跪,密密麻麻,挤满了人。
他们穿着各异,从粗糙的古代麻布短褐,到明清的长衫马褂,再到近代的土布衣裳,甚至还有零星几个穿着民国学生装或旧式西服的人。男女老少都有,面容憔悴,眼神空洞或充满惊恐,如同受惊的羊群挤在一起,却又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只有那压抑的呼吸和偶尔抑制不住的啜泣。
这些人……不是数据幻影,也不是演算庭模拟的“标本”。江眠能从他们身上感受到真实的生命气息和灵魂波动,尽管这些波动大多微弱、混乱、充满了绝望。他们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会被集中在这里?
江眠试图坐起,发现身体异常沉重,仿佛被无形的枷锁束缚,力量(无论是薪火还是数据力量)都沉寂了下去,难以调动。她低头看自己,身上穿着和周围一些人相似的、粗陋的灰色布衣,手脚皮肤粗糙,像是做过重活。
“新来的?”一个沙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江眠转头,看到一个蜷缩在岩壁角落的老者。他头发花白凌乱,脸上布满深深的皱纹和污渍,眼神浑浊,但仔细看,眼底深处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清明。
“这……是哪里?”江眠开口,声音和自己原本的截然不同,干涩沙哑,带着这个地方的口音。
“哪里?”老者咧开嘴,露出残缺的黄牙,笑得比哭还难看,“瓮里。等着被‘筛’的瓮。”
“‘筛’?”
“每隔一段时间,‘上面’就会来‘筛’人。”老者压低声音,指了指岩窟高处那些幽绿光芒照不到的、更加深邃的黑暗,“带走一些。有时多,有时少。被带走的……再也没回来过。留下的,就继续等,等下一次。”
“上面?谁在上面?”江眠追问,心中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浓。
老者摇摇头,眼神中的恐惧加深:“不知道。看不清。有时候像雾,有时候像……很多只手。它们来的时候,整个‘瓮’都会震动,会有光……绿油油的光照下来,照到谁,谁就飘起来,被吸上去……”他打了个寒颤,不再说下去。
江眠抬头看向那深邃的黑暗。岩窟的“顶部”。被筛选?带走?这让她联想到演算庭的“归档”或“样本采集”。难道这里是一个……活体样本存放与筛选区?这些来自不同时代、不同地方的人,都是被演算庭从各个“实验场”或“时间线”收集来的“观测对象”?或者,是系统运行中产生的“冗余意识”、“错误生命”,被集中管理?
可为什么自己会在这里?爆炸把她送到了这个“瓮”里?还给了她一具看似真实的、属于此地“居民”的身体?是系统的修复机制?还是爆炸引发的某种“错位”?
她尝试内视,寻找左眼的薪火和那把钥匙。薪火还在,但极其微弱,如同风中的烛火,被一股强大的、无处不在的压制力场牢牢束缚在意识深处,难以引动。那把青铜钥匙……不见了。但她能模糊地感觉到,它与自己仍有一丝极其隐秘的联系,似乎融入了这具身体的某处,或者沉在了意识的最底层,暂时无法召唤。
就在江眠试图理清头绪时——
呜——————
一种低沉、悠长、仿佛巨大号角又像某种庞然生物叹息的声音,从岩窟的“顶部”黑暗中传来。
整个岩窟瞬间死寂!所有或坐或卧的人,全都僵住了,连啜泣声都戛然而止。极致的恐惧如同实质的冰水,弥漫开来。
江眠感到自己这具身体的心脏(居然有心跳)开始疯狂擂动,血液冰凉。不是她的情绪,而是这具身体本能的、深植骨髓的恐惧反应!
嗡……
岩窟开始震动。细小的碎石和灰尘从高处落下。
紧接着,那顶部无尽的黑暗中,亮起了光。
不是幽绿的光芒,而是一种惨白色的、冰冷刺目的光。光线并非均匀洒下,而是凝聚成一道道光柱,如同探照灯,在下方密集的人群中缓缓扫过。
光柱扫过之处,人群发出惊恐的骚动,被光柱笼罩的人,无论怎么挣扎哭喊,身体都会不受控制地、僵硬地漂浮起来,朝着顶部的黑暗缓缓上升!
筛选开始了!
江眠蜷缩身体,尽量靠向岩壁角落,低着头,希望不被光柱扫到。但那股无形的压制力场似乎也随着光柱的扫动而变化,让她更难调动力量。
光柱一道接一道,不断有人惨叫着被吸走。岩窟中回荡着绝望的哭喊和徒劳的挣扎声。
就在这时,江眠眼角余光瞥见,不远处那个和她说过话的老者,被一道惨白的光柱笼罩了!
老者没有挣扎,只是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望着光柱来源的黑暗,脸上露出一种奇异的表情——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近乎解脱的麻木,以及一丝深藏的、江眠之前未曾察觉的讥讽。
就在老者身体开始缓缓浮空的瞬间,他忽然转过头,目光精准地对上了江眠的视线。
他的嘴唇微动,没有声音,但江眠凭借意识,清晰地“读”懂了他的唇语:
“‘钥匙’在‘井’底……‘火’烧‘筛网’……才能见‘真渊’……小心……‘回响’……”
话音未落,老者的身影已被吸入了顶部的黑暗,消失不见。
钥匙在井底?火烧筛网?真渊?回响?
老者是谁?他为什么知道钥匙?他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是提示?还是另一个陷阱?
江眠脑子飞速转动,但容不得她细想,又一道惨白的光柱,好巧不巧地,朝着她所在的这个角落扫了过来!
躲不掉了!
光柱临身的刹那,江眠感到一股冰冷、强制性的力量包裹全身,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离地飘起!那力量试图侵入她的意识,带来一种昏沉、顺从的意念。
不能上去!上去可能就是“归档”或更糟的下场!
江眠拼命抵抗,左眼深处被压制的薪火疯狂跳动,试图冲开束缚。但这具身体的压制太强,薪火的力量如同被巨石压住的嫩芽,难以突破。
就在她即将被彻底拉入黑暗的千钧一发之际——
“咦?”
一个清晰的、带着一丝讶异的、非男非女却异常悦耳的声音,直接在她脑海中响起。
紧接着,笼罩她的惨白光柱闪烁了一下,那股强制提升的力量骤然减弱了不少。
“这个‘残渣’……有点意思。灵魂结构残留着高浓度的‘契约抗性’污染和……微弱的‘古老火种’共鸣?”那声音自语般说道,带着研究者的好奇,“不符合本次‘标准样本采集’参数。标记为‘特殊观察个体’,暂缓收取。”
光柱从江眠身上移开了。她“噗通”一声摔回地面,浑身瘫软,冷汗浸透了粗布衣衫。
得救了?因为薪火和火种被“上面”的存在识别为“特殊”,所以暂缓采集?
江眠大口喘着气,心中没有丝毫庆幸,只有更深的寒意。自己成了“特殊观察个体”?这意味着更持久的关注和更可能严密的监控。
惨白的光柱又扫了几轮,带走了几十个不幸的人,然后,如同出现时一样突兀地,光柱一根接一根熄灭,顶部的黑暗重新恢复沉寂,只留下岩窟中劫后余生者们压抑的、崩溃般的哭泣和喘息。
震动停止,那股无处不在的压制力场似乎也稍微缓和了一丝。
江瘫在地上,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老者的唇语在她脑中反复回响。
钥匙在井底……这个“瓮”里有“井”?火烧筛网……“筛网”是指刚才那种筛选机制吗?怎么烧?用薪火?真渊……是指这片区域的真相,还是指深渊本身?小心回响……回响是什么?
她挣扎着爬起,开始仔细观察这个巨大的岩窟。借着高处微弱的幽绿光芒,她看到岩窟边缘并非完全封闭的岩壁,而是有许多大小不一的洞口和通道,不知通向何方。地面上散落着一些简陋的陶罐、破布和看不出用途的碎骨。岩窟中心的地面似乎比周围要低洼一些,形成了一个浅坑。
井……会在哪里?中心那个浅坑?还是某个通道深处?
她决定先探索一下。忍着身体的虚弱和不适,她朝着岩窟边缘一个看起来较大的通道口挪去。
通道内更加昏暗,蜿蜒向下。走了没多久,前方传来隐约的水声,还有一股更加浓重的湿腐气息。
通道尽头,是一个较小的洞窟。洞窟中央,果然有一口“井”。
那并非人工砌成的水井,而是一个天然形成的、直径约两米多的垂直地穴,深不见底,黑黢黢的,只有从极深处传来微弱的水流轰鸣声。地穴边缘的岩石湿滑,长着深绿色的苔藓类植物。一根粗陋的、由藤蔓和破布条拧成的“绳子”,一端系在旁边的石笋上,另一端垂入地穴深处。
这就是“井”?钥匙在它的底部?
江眠靠近地穴边缘,向下望去,只有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那黑暗给她一种极其不好的感觉,仿佛下面沉睡着比“筛网”更可怕的东西。
就在她犹豫是否要顺着绳子下去探查时,身后通道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
江眠猛地回头,看到三个人影走进了这个小洞窟。
为首的是一个身材高瘦、穿着破烂长衫的中年男人,面容阴鸷,眼神锐利。他左边是个矮壮敦实、满脸横肉的汉子,右边则是个面色苍白、眼神躲闪的年轻人。三人都带着一种与岩窟中大多数麻木绝望者不同的、带着审视和隐隐威胁的气质。
“新面孔。”阴鸷中年男人开口,声音沙哑,“刚才‘筛网’没带走你?运气不错。”
江眠警惕地看着他们,没有说话。
“别紧张。”中年男人扯了扯嘴角,算是笑了一下,“我们是‘互助会’的。在这个鬼地方,单打独斗活不长。大家抱团,互通消息,想办法……活下去,甚至找到出去的路。”
互助会?江眠心中冷笑,在这种地方,所谓的“互助”往往意味着剥削和利用。但她没有表露,只是问:“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上面’是什么?”
“这里?一个牢笼。‘上面’?”中年男人指了指头顶,“是‘管理员’,或者叫‘收割者’。定期来收取‘成熟的果实’。”
“果实?”
“灵魂,意识,记忆……或者别的什么它们需要的东西。”矮壮汉子闷声道,“被带走的,都成了养料或者实验品。”
年轻些的男人补充,声音有些发颤:“但‘互助会’发现,不是所有人都会被平等收割。有些‘特别’的人,像你这样的,可能有机会……看到不一样的东西,甚至接触到这个牢笼的‘核心’。”
“像我这样?”江眠眯起眼。
“灵魂有特殊‘印记’或‘污染’的。”阴鸷中年盯着江眠,“刚才‘筛网’扫过你时,停顿了。我们看到了。你跟‘井’也有感应,对吗?”他指了指那深不见底的地穴。
江眠不置可否:“‘井’下面有什么?”
“不知道。没人真正下去过还能回来。”中年男人摇头,“但传言,‘井’底连着这个牢笼的‘根基’,也可能藏着离开的‘路’。我们‘互助会’一直在寻找方法下去探查。而你……”他目光灼灼,“你的特殊性,或许能对抗‘井’里的东西,或者……激活什么。”
原来如此。想利用她探路。
“我能得到什么?”江眠问。
“信息。关于这个牢笼,关于‘收割者’,关于如何规避‘筛网’,甚至……关于外面世界可能的变化。”中年男人道,“我们知道很多,比那些浑浑噩噩的羔羊多得多。而且,如果你能带回来有价值的东西,我们会分享。”
很诱人,但也可能是画饼。江眠需要信息,也需要弄清楚“钥匙”和“火”的线索。和这个“互助会”虚与委蛇,或许是个选择。
“我需要知道更多。”江眠说,“关于‘回响’。”
听到这个词,三人的脸色明显变了变,尤其是那个年轻人,眼中恐惧更甚。
“你……知道‘回响’?”阴鸷中年语气凝重。
“听说过,不明白。”
中年男人沉默片刻,压低了声音:“‘回响’……是比‘筛网’更可怕的东西。它不是来自‘上面’,而是来自……‘下面’。”他也指了指地穴。
“具体?”
“没人清楚。只是偶尔,在‘筛网’活动特别频繁后,或者‘井’的异动加剧时,牢笼里会出现一些……不该存在的声音和影像。重复的对话,死者的面容,甚至……过去的场景片段。接触‘回响’的人,轻则精神错乱,重则……被‘回响’同化,变成不断重复某个片段的行尸走肉,或者干脆消失。”年轻人声音发颤地解释。
来自“下面”的过去影像回放?这听起来像是……数据或记忆的泄露?来自被镇压在更深处的存在?或者,是这个牢笼系统本身的“记忆缓存”出了问题?
“你们见过‘回响’?”江眠问。
“远远看到过。”矮壮汉子心有余悸,“像一层发光的雾,雾里有影子在动,在说话……靠近的人,会被吸进去。”
江眠点点头。这信息很重要。“钥匙在井底”和“小心回响”可能有关联。下井可能会触发“回响”。
“我可以尝试下井。”江眠开口道,“但需要准备,也需要你们兑现信息。”
阴鸷中年眼中闪过一丝喜色:“当然!你需要什么?我们有些积蓄……主要是食物和水,还有一些从这里废墟里找到的、可能有用的小玩意儿。”
“我需要关于这个牢笼结构最详细的描述,尤其是关于‘筛网’运作规律和能量来源的猜测。”江眠道,“另外,给我几天时间,我要恢复一下。”
“合理。”中年男人点头,“我叫吴奎。这是王墩,这是李秀才。”他指了指矮壮汉子和年轻人,“我们就住在靠西边的那个大洞里。随时可以来找我们。食物和水,我们会定期送一些给你。”
约定初步达成,三人又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主要是躲避“筛网”巡逻的时间和区域),便离开了。
江眠独自留在“井”边的小洞窟,陷入沉思。
老者的提示,“互助会”的信息,自身的处境……碎片逐渐拼凑。
这里很可能是一个位于“尸骸层”下方或邻近的、用于处理和筛选“次级异常意识”的缓冲区或预处理场。“筛网”是演算庭的采集机制。“井”则可能通往更核心的区域,或者就是连接下方真正“深渊”(一级收容单元)的薄弱点。
钥匙在井底,意味着她必须下去。但下面有“回响”的危险,还有未知的恐怖。
火烧筛网……是指用薪火破坏“筛网”的运作机制?这或许能制造混乱,为她下井和探索“真渊”创造条件。但如何烧?她的薪火现在被严重压制。
必须先恢复力量,至少能部分调动薪火。
她盘膝坐下(这具身体倒是能做出这个动作),开始尝试沟通左眼深处被压制的火焰。微弱,但确实存在。压制力场虽然强大,但并非铁板一块,刚才“筛网”扫描时的异动就证明了这一点。或许可以尝试用“错误”的本质,去缓慢侵蚀、适应这种压制?
她集中精神,不再强行冲撞,而是将意识沉浸在那簇微弱的薪火中,感受着其中融合的“古老火种”带来的、一丝对“禁锢”和“契约”力量的特殊抗性与理解。她引导着这丝理解,如同最细的根须,小心翼翼地向包裹着薪火的压制力场探去。
不是对抗,而是解析和渗透。
时间一点点过去。岩窟中光线明暗变化了数次(这里似乎也有类似昼夜的交替,但光源不明),吴奎派人送来过两次粗糙的食物和浑浊的水。
江眠大部分时间都在静坐。薪火与压制力场的“磨合”极其缓慢且消耗心神,但并非毫无进展。她逐渐感觉到,压制力场并非一成不变,它有着微弱的、与“筛网”活动以及“井”中隐约传来的波动相关联的韵律。在某些韵律的“低谷”,压制会稍稍减弱。
她开始尝试捕捉这些“低谷”,在短暂的窗口期内,稍微引动一丝薪火的力量,在体内流转,滋养这具虚弱不堪的身体,同时加深对压制的“适应性”。
第五次“昼夜”交替后,江眠已经能勉强在压制低谷期,调动起约一成左右的薪火之力。虽然远未恢复,但至少有了自保和行动的一点资本。
期间,她也从吴奎等人那里陆续得到了一些信息拼图:
这个被称为“灰瓮”的牢笼,存在已久。被关进来的人,大多记忆模糊,只记得自己来自“上面”(各个时代和世界),因为各种原因(疾病、意外、接触禁忌、或者仅仅是“不合群”)被“带走”,醒来便在此处。
“筛网”收割似乎有某种标准,有时收走强壮的,有时收走虚弱的,有时收走情绪激烈的,有时收走完全麻木的,规律难寻。
“互助会”推测,“灰瓮”可能不止一个,甚至可能存在某种“层级”。
关于“井”,传言极多,但都恐怖。有人说下面有吃人的怪物,有人说下面是熔岩,也有人说下面通往“真正的世界”。
就在江眠准备进一步打探,并计划尝试第一次下井探查时——
回响,出现了。
那是在一次“筛网”刚刚结束不久。岩窟中还未从恐惧中完全平复。
先是温度骤然下降,岩壁凝结出霜花。
接着,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层半透明的、微微发光的薄雾,雾中传来模糊的、重叠的声音——有男人的怒吼,女人的哭泣,孩童的呢喃,还有金属碰撞、火焰燃烧、建筑倒塌的杂乱声响。
薄雾逐渐凝聚,在岩窟中心的低洼处,形成了一片较为清晰的影像区。
影像闪烁不定,但能勉强辨认:那似乎是一个村落,正在举行某种祭祀。画面中央,一群戴着狰狞木雕面具的人(傩戏!)正围着篝火狂舞,而篝火旁,绑着几个挣扎哭喊的村民。背景中,隐约可见一座灰白色的塔影(镇邪塔!)。
是过去某个被演算庭收录的“异常事件”场景的回放!而且,涉及傩戏和镇邪塔!
灰瓮中的幸存者们惊恐地远离那片影像区,缩在岩壁边缘,瑟瑟发抖。
江眠却紧紧盯着那片影像。她看到,影像中,一个戴着尤其狰狞面具的舞者,手中举起了一把……锈迹斑斑的青铜匕首,匕首的样式,与她丢失的钥匙柄部纹路,有几分相似!
难道“回响”中会保留一些过去“异常事件”中的关键物品信息?甚至……是线索?
就在她凝神观察时,异变再生!
影像中,那个举着青铜匕首的傩面舞者,动作忽然卡顿了一下,然后,他的头颅,极其缓慢地、违背影像流畅性地……转了过来!
那双雕刻在木面具后的、本该空洞的眼睛位置,似乎亮起了两点微弱的、淡金色的光!
他“看”向了影像之外,看的方向……恰好是江眠所在的位置!
紧接着,一个冰冷、僵硬、仿佛无数人声音叠加在一起的诡异语调,穿过影像的阻隔,直接响在江眠的脑海:
“钥……匙……持有者……”
“‘筛网’已标记……‘井’将沸腾……”
“下来……下来……完成……仪式……”
“或者……成为……新的……‘回响’……”
话音落下的瞬间,影像中的傩面舞者猛地将青铜匕首刺向了自己的胸口!整个影像剧烈扭曲、爆发出刺目的光芒!
与此同时,江眠感到怀中(粗布衣服内)突然滚烫!她下意识伸手一摸,摸到了一个坚硬、熟悉的东西——
那把青铜钥匙,不知何时,竟然重新凝聚,出现在了她的贴身衣物里!而且正在发烫,尖端直指下方——指向那口“井”的方向!
而岩窟中央那片“回响”影像,在爆闪之后,并未完全消失,而是化作了更加浓稠的、翻滚的雾气,并且开始……移动!朝着江眠,或者说,朝着她怀中的钥匙,缓缓地、无可阻挡地蔓延过来!
“回响”……在主动靠近!被钥匙吸引?
“它……它动了!”
“快跑!回响活了!”
岩窟中一片大乱!
吴奎等人也看到了这一幕,他们惊恐地看着江眠,又看看蔓延过来的发光雾气和其中扭曲的影像碎片,脸色惨白。
“你……你做了什么?!”吴奎失声喊道。
江眠没有回答。她紧紧握住滚烫的钥匙,看着蔓延过来的“回响”雾气和其中闪烁的、仿佛无数眼睛的淡金光点,又看了看身后那口深不见底的、此刻似乎也传来异常水流轰鸣声的“井”。
老者的警告,傩面舞者的话语,钥匙的异动……
没有退路了。
“筛网”可能已被惊动,“井”将沸腾,“回响”来袭。
要么被“回响”吞噬同化,要么……跳下“井”,面对未知的深渊,去完成那个不知所谓的“仪式”,去寻找“钥匙”本该前往的“真渊”!
江眠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这片压抑恐怖的“灰瓮”,看了一眼那些惊恐绝望的“囚徒”,看了一眼蔓延至眼前的、散发着不祥光芒的“回响”雾气。
然后,她纵身一跃,在吴奎等人难以置信的目光中,在“回响”雾气即将触及她的前一秒,抱着滚烫的青铜钥匙,跳入了那深不见底的、黑暗的“井”中!
冰冷、潮湿、急速下坠的黑暗,瞬间包裹了她。
上方,隐约传来“回响”雾气扑到井口边缘的嘶鸣,以及岩窟中愈发混乱的尖叫。
而下方,无底的深渊中,除了轰鸣的水声,似乎还开始回荡起某种……低沉、宏大、仿佛亿万生灵齐声诵念的诡异歌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