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西偏殿。
这里的气氛,不如大朝会庄严,却更加沉重。
因为能坐在这里议事的,都是大明朝真正跺跺脚就能让地抖三抖的人物。
朱元璋手里攥着一卷奏折,眉头紧锁,一言不发。
在他的下首,左丞相徐达、右丞相汪广洋、曹国公李文忠、中书左丞胡惟庸,四尊大佛分列两旁。
他们正在讨论的,依旧是那个让人头疼的高丽请战之事。
“陛下,”汪广洋看了一眼正在闭目养神的徐达,率先开口,“臣还是那个意思。高丽不可信。他们此时请战,名为助剿,实则所图甚大。若我大明贸然准许,恐生变故。”
“汪丞相此言差矣,”胡惟庸现在主打一个和稀泥,“人家都把国书递上来了,咱们要是直接回绝,岂不是显得咱们大明小家子气?再说了,辽东战事吃紧,多一份力也是好的嘛。”
李文忠作为武将,更关注实际操作:“陛下,高丽若真肯出兵,能不能打是一回事,但这态度得肯定。哪怕让他们去运个粮草呢?”
徐达则是一副不太了解情况的样子,眼观鼻,鼻观心,老神在在。
就在几人争论不休,朱元璋听得有些心烦意乱之时。
殿外太监的通传声穿了进来。
“报——陛下!”
“扩廓帖木儿!身着麒麟服,在殿外求见!说是……说是来向陛下,请罪,谢恩!”
几位大臣的脸上,都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色。
王保保?
那个硬骨头?
他……真的穿上了官服?真的来请罪了?
“好!好啊!”汪广洋第一个反应过来,连忙拱手道贺,“陛下天威浩荡,德被四海!连那王保保都被陛下慑服,甘愿归降!此乃大明之福,万世之基啊!”
胡惟庸虽然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毕竟他又少了个攻击徐达的理由,但也只能跟着附和:“陛下圣明!王保保归降,北元最后一口气算是断了!”
就连徐达,那双半眯着的眼睛也猛地睁开,闪过精光。
他想起了自家那个整天神神叨叨的四儿子。
这小子……还真让他给办成了?
朱元璋坐在龙椅上,脸上虽然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帝王相,但心里,那叫一个舒坦。
他太清楚这背后的弯弯绕绕了。
这哪里是他的天威慑服的?分明是徐景曜那小子,连哄带骗,硬生生把这块石头给捂热了!
“宣!”朱元璋大手一挥,声音洪亮。
片刻之后。
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迈过门槛,大步走了进来。
正是王保保。
他一身崭新的大红麒麟服,腰束玉带,虽然没了草原上的那股子狂野,却多了一份属于大明臣子的沉稳。
他走到大殿中央,没有丝毫犹豫,推金山倒玉柱,噗通一声,重重跪了下去。
“罪臣扩廓帖木儿,叩见大明皇帝陛下!”
“罪臣不识天数,抗拒王师,罪该万死!蒙陛下不杀之恩,赐以厚待,更全我兄妹之情。罪臣……愿降!愿为大明,效犬马之劳!”
“咚!咚!咚!”
三个响头,磕得结结实实,震得地砖都嗡嗡作响。
这一幕,看得在场的几位国公丞相,都是心中一凛。
这可是王保保啊!
那个曾经让他们恨得牙痒痒,却又不得不佩服的对手。
如今,就这么老老实实地跪在了大明皇帝的脚下。
朱元璋看着底下那个伏在地上的身影,心中那份征服感,简直比打下了十座城池还要强烈。
他正准备开口,说几句“爱卿平身”、“既往不咎”的场面话,顺便再给王保保封个官,把这出“君臣相得”的大戏唱圆满了。
可就在这时。
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了手中那份一直攥着的最新急奏。
朱元璋漫不经心地展开奏折,目光随意地扫了上去。
然而。
只一眼。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紧接着,一股暴戾之气,从他的身上轰然爆发!
王保保刚磕完头,直起上半身,正准备开口,将徐景曜教给他的那些关于高丽的坏话,一股脑地倒出来,好纳上这份投名状。
“陛下,罪臣有一言,关于高……”
“啪!!!”
一声巨响,打断了他的话。
一方上好的端砚,带着呼啸的风声,擦着王保保的耳朵飞过,狠狠砸在了他身后的金砖地上,摔得粉碎!
墨汁飞溅,差点溅了王保保一身。
“!!!”
王保保整个人都懵了。
徐达懵了。
胡惟庸和汪广洋也懵了。
这……这是唱的哪一出?
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翻脸了?
难道是王保保刚才哪个头磕得不对?
还是他左脚先迈进的大殿?
“陛下息怒!”众臣吓得连忙跪地。
“息怒?!”
“你们让咱怎么息怒?!”
“看看!你们都给咱看看!”
“这就是你们嘴里那个恭顺的高丽!这就是那个要帮咱们打仗的藩属!”
他手一扬,将那份奏折,狠狠地甩在了胡惟庸的脸上。
“念!给咱大声地念!”
胡惟庸哆哆嗦嗦地捡起奏折,只看了一眼,脸色便唰地一下白了。
“……礼部急奏……我大明遣高丽宣谕使,孙内史,于本月初三……”
“……被发现身亡于高丽庆州佛国寺厢房之内……”
“……高丽官方称,孙内史因水土不服,神志不清,系……系……”
胡惟庸咽了口唾沫,艰难地吐出了最后两个字。
“……自缢!”
如果说刚才王保保的投降是喜讯,那这个消息,就是打在整个大明朝脸上的一个大耳光!
两国交兵,尚不斩来使。
如今大明与高丽,名义上还是宗藩关系。
大明的天使,代表着皇帝的脸面,竟然死在了高丽的国土上?
还死因是自缢?
这理由,骗鬼呢?!
一个好端端的朝廷命官,跑到你高丽去,好日子不过,非要在庙里上吊?
这分明就是……谋杀!
是挑衅!
是对大明国威的公然践踏!
王保保跪在地上,听着这道奏折,心里却是咯噔一下。
他抬起头,看向那个暴怒的皇帝。
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那个高丽使臣金涛,敢在他面前那么嚣张。
原来……
高丽那边,早就已经动手了!
这分明就是图穷匕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