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府的马车,在黄昏的金陵城中,吱吱呀呀地行驶着。
车厢内,气氛有些沉闷。
徐景曜靠在软垫上,闭着眼睛,脑子里还在复盘白天的每一个细节。
而江宠,则一如既往地坐在角落,抱着那柄不再离身的短刀假寐。
“江宠啊。”徐景曜忽然开口。
“嗯。”江宠眼皮都没抬。
“你觉得……刘伯温那老先生,人怎么样?”徐景曜开始了他“有意无意”的试探。
江宠的眉毛动了一下。
“……很博学。”他憋了半天,吐出三个字。
“何止是博学!”徐景曜一拍大腿,坐直了身子,“那可是诚意伯!是辅佐陛下打下这片江山的皇佐级人物!我跟你说,我爹提到他,都是赞扬不绝。”
“他这把年纪了,”徐景曜叹了口气,“我今天看他,一个人在庄子上,连个端茶倒水的贴心人都没有,实在是……有点孤单。”
“他这一肚子的经天纬地之才,要是……要是没个弟子传下去,岂不是太可惜了?”
徐景曜这番话说得,可谓是“图穷匕见”。
他满以为,江宠就算不接话,至少也会有点反应。
然而,江宠只是缓缓睁开眼,看了他一下,然后……
转过头,掀开了车帘的一角。
“快到鼓楼了。”他的声音,平淡无波,像是在说一件毫不相干的事情。
“……”
徐景曜被他这一下,噎得差点没背过气去。
好家伙!
跟我玩“顾左右而言他”?
你小子,还学会这招了?
徐景曜在心里,好气又好笑。
他太清楚江宠这副德行了。
这小子,聪明得很。
他不可能听不懂自己话里的暗示。
他只是……不愿意懂。
徐景曜心里清楚,江宠的文学功底,基本为零。
他爹走得早,根本没来得及好好教他。
这导致江宠对于“读书人”这个群体,始终抱着一种敬畏,却又本能疏离的复杂心态。
他怕自己,会变成他最不屑的那种酸儒。
也怕……
算了。
徐景曜看着马车即将拐入魏国公府所在的巷子,知道时间不多了。
他决定,不装了,摊牌了。
“江宠,”他收起了那副吊儿郎当的表情,“刘伯温,看上你了。”
“他想……收你为徒。”
车厢内,瞬间陷入了死寂。
只有车轮,还在“咯噔、咯噔”地,碾压着青石板路。
江宠那原本望着窗外的身体一僵。
“你……说什么?”
“我说,”徐景曜一字一句地说道,“刘伯温,想收你当徒弟。他今天,在庄子上,亲口跟我提的。”
“他不好意思自己开口,拉不下他那个‘伯爵’的脸。”
“所以,他让我来……问问你的意思。”
徐景曜本以为,江宠在听到这个消息后,就算不欣喜若狂,至少,也会陷入剧烈的思想斗争。
这,可是刘伯温啊!
一步登天!
这简直是比“牛痘之法”,还要稳妥百倍的“洗白”之路!
然而,江宠在经历了最初的震惊之后,脸上的表情,却缓缓冷了下来。
他看着徐景曜,吐出了两个字。
“我拒。”
“……”
好嘛,真是惜字如金啊。
这次,轮到徐景曜懵了。
“你……你再说一遍?”他怀疑自己听错了,“你……拒绝?”
“对。”江宠的回答,没有半分犹豫。
“为什么?!”徐景曜有点想不通,追问道。
“江宠!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那他娘的是刘伯温!你拜他为师,你这辈子,就彻底翻身了!你那逆属的案底,陛下分分钟就能给你销了!你以后,就是诚意伯的亲传弟子!你……”
“如果,”江宠打断了他,声音,依旧是那般平静。
“如果,我拜他为师了。”
“我……是不是就要搬出魏国公府,住到他那里去?”
“那……那是自然。”徐景曜一愣,“你得跟着他,读书,明理,学他那一身的本事……”
“那我,”江宠看着他,问出了一个,让徐景曜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问题。
“……谁来保护你?”
“……”
徐景曜张着嘴,大脑一片空白。
“保……保护我?”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窗外,“你保护我?你没搞错吧?这里是魏国公府!我爹是徐达!我大哥是世子!我出门,左边是秦王,右边是晋王!我……我需要你保护?”
“需要。”
江宠的回答,简单,却又带着他与生俱来的执拗。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已然生出薄茧的手。
“你,太弱了。”
“你连在街上,被一个小吏呵斥,都要我出手。”
“你连自作聪明,去让老郎中报官,都会害死两条人命。”
“你……”他抬起头,“……你这脑子,是很好用。可你这身子骨,太脆了。你得罪的人,又太多。”
“那个胡惟庸,不是善茬。”
“那个毛骧,也不是好人。”
“你身边,若是没有一个,能随时替你拔刀的人……”
江宠没有再说下去,但他话里的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
打个比方,徐景曜就是个脆皮法师。没了江宠这个贴身保镖,活不过三集!
徐景曜彻底无语了。
他感觉,自己这辈子,都没这么……被人小瞧过。
但是也没办法直接反驳江宠。
是啊,他出门亲王在侧,自己也是身份高贵。
但上次不还是在东宫门口就被绑了不是?
“江宠!你给我搞清楚!”他气得跳脚,“这,是你的前程!是你这辈子,唯一一次,可以摆脱过去,堂堂正正做人的机会!”
“我的命,是你救的。”江宠看着他,缓缓地说道,“从我卖掉那块玉佩开始,我就不再是江宠了。”
“我现在,只是你的影子。”
“影子,是不需要前程的。”
“影子,只需要……跟着光。”
马车,在这一刻,“嘎吱”一声,停在了魏国公府的侧门。
江宠没有再看他一眼,率先跳下了马车。
他站在门边,背对着徐景曜,那瘦弱的身影,在夕阳的余晖下,被拉得很长。
“我不会去的。”
“别再,跟我提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