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热闹喧腾的新年,终究是在家家户户的祝福声中,渐渐落下了帷幕。
金陵城撤下了喜庆的灯笼,换上了往日的庄重。
大本堂再次开学,但学堂里的气氛,却不复节前的轻松。
一股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无处不在的紧张气息,开始在都城的上空盘旋。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一场关乎国运的大战,即将来临。
兵部、户部、五军都督府,这些朝廷的核心衙门,如同上满了发条的机器,开始高速运转起来。
粮草、军械、兵员,源源不断地向着北方集结。
而身为此次北伐中路军主帅的徐达,更是忙得脚不沾地。
新年过后,徐景曜就再也没见过父亲的人影。
他只听府里的下人说,国公爷不是在宫中与陛下和诸位将军通宵议事,就是在城外的大营里,整顿兵马,操练士卒。
偶尔回府,也只是在书房里,对着舆图一看就是一整夜,天不亮便又匆匆离去。
整个魏国公府,都笼罩在一片大战将至的肃穆氛围之中。
母亲谢氏,开始日夜不停地为父亲缝制贴身的衣物和厚实的军靴。
大哥徐允恭,也时常被父亲叫去书房,一待就是半天,学习如何处理他出征后,府中需要与朝中各部对接的事务。
就连一向跳脱的二哥徐增寿,也收敛了性子,每日都老老实实地待在演武场,拼命地操练武艺,仿佛也想为即将到来的大战,贡献一份力量。
只有徐景曜,看起来,是全家最清闲的那一个。
但他心里的愁苦与焦虑,却比任何人都要浓重。
夜深人静。
徐景曜的房间里,依旧亮着灯。
他没有看书,只是摊开了一张简易的北方舆图,怔怔地出神。
作为一名明史研究生,他太清楚,明年,也就是洪武五年,这场看似胜券在握的北伐,将会迎来怎样一个意想不到的结局。
三路大军,气势如虹。
李文忠的东路军,会打得很漂亮,一度将王保保的主力,逼至称海,战果颇丰。
冯胜的西路军,虽然没遇到什么硬仗,但也顺利地扫清了甘肃一带的北元残部,拓地千里。
唯独……
唯独他父亲徐达所率领的,那支被朱元璋寄予厚望的中路主力大军,将会遭遇一场惨败。
徐景曜的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史书上的那段记载。
徐达亲率大军,出雁门关,一路势如破竹。或许是前期打得太顺了,这位身经百战的大明战神,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轻敌冒进。
在抵达岭北之后,他被王保保的诱敌之计所迷惑,派出手下先锋蓝玉,率领数万精锐骑兵,孤军深入。
结果,在乱山之间,遭遇了王保保主力骑兵的伏击。
那一战,史称“岭北之败”。
大明数万精锐将士,几乎全军覆没。
那是自大明开国以来,在正面战场上,所遭遇的最为惨重的一次败绩。
虽然此战的失利,并未动摇大明的国本,徐达最终也依靠着卓越的指挥能力,稳住阵脚,将大部队安全带回了关内,没有造成更严重的后果。
但那数万将士的性命,却是实实在在地永远留在了那片冰冷的漠北荒原之上。
虽说朱元璋看在徐达功劳过大的份上,并未过问此事。
“但终究是数万条人命啊……”
徐景曜看着舆图,只觉得那一个个地名,都像是浸满了鲜血,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不行!
他必须要做点什么!
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父亲重蹈历史的覆辙,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数万名大明将士,去白白送死!
他必须提醒徐达!
然而,一个最现实的问题,摆在了他的面前。
他,见不到徐达。
父亲如今身兼主帅之职,军务繁忙到了极点,府里的下人,根本不敢拿任何事去打扰他。
徐景曜尝试过去父亲的主院求见,结果被管家客客气气地拦在了门外:“四公子,国公爷有令,他处理军务之时,任何人不得打扰。”
他也尝试过去找母亲谢氏,想让她帮忙传个话。
可他该怎么说?
难道说:“娘,你快去告诉我爹,他这次出征,轻敌冒进,会在一个叫岭北的地方,被人埋伏,输得很惨?”
他要是真这么说了,谢夫人恐怕不会觉得他是料事如神,只会觉得他大病初愈,又开始说胡话了。
找大哥?大哥徐允恭虽然稳重,但对他这个弟弟的“军事才能”,怕是还没有建立起足够的信任。
找二哥?那就更不靠谱了。
徐景曜急得在房间里团团转,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根据历史记载,大军正式出征的日子,就在正月二十二。
如今,已经是正月十六了。
时间,只剩下不到六天!
再不想出办法,一切就都来不及了!
常规的法子,都走不通。
那就只能……用非常之法!
徐景曜停下脚步,目光落在了书桌上那堆积如山的书卷之上。
他脑中,灵光一闪。
一个大胆而又冒险的计划,渐渐成型。
我不能“说”。
但我可以“写”!
我不能直接告诉他未来会发生什么,但我可以借着“读史”的名义,用古人的例子,来提醒他!
对!就这么办!
徐景曜的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
他迅速地从书架上,抽出几卷史书,开始疯狂地翻阅起来。
他要找到一个,与即将到来的“岭北之败”,最为相似的历史战役。
一个同样是名将,同样是轻敌冒进,同样是被诱敌深入,最终导致惨败的例子!
他要将此战的始末、得失,写成一篇“读史札记”,用最详尽的分析,用最沉痛的笔触,将“骄兵必败”这四个字,刻画得淋漓尽致!
然后,他要将这篇文章,不经意地放到父亲的书桌上!
这是他唯一的机会了!
也是一场豪赌。
赌他那个不爱读书的将军老爹,能有耐心,看完他这篇掉书袋的文章。
更是赌,他爹能从这字里行间,读出他这个做儿子的,那份焦急如焚的示警!
“爹啊……”徐景曜铺开一张崭新的宣纸,拿起墨锭,在砚台中飞快地研磨着。
“这是孩儿唯一能为您做的事了。”
“听不听得进去,看得看不懂,就只能……看天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