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北平城紧紧包裹。燕王府深处,天工院百草阁内,却依然亮着数盏昏黄的油灯。
灯下,林庆云独坐案前。
他面前摊开着数卷医案记录,墨迹新旧交织,密密麻麻地记录着数月来伤兵营中接收的各类伤情与处置结果。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草药苦涩交织的气息,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
白日里军营中的所见所闻,如同鬼魅般在他脑海中反复盘旋。那些因剧烈疼痛而扭曲的面容,那些撕心裂肺的哀嚎,以及军医无奈而麻木的眼神,最终都定格在那名年轻士卒空洞绝望的瞳孔里。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试图驱散那令人窒息的画面,指尖却无意识地攥紧了官袍的袖口,骨节微微发白。
沉默良久,他猛地睁开眼,眸中最后一丝犹豫被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坚定所取代。他铺开一张质地坚韧的宫廷御用宣纸,取过一方古砚,注入清水,捏起一锭松烟墨,开始缓缓研磨。
动作沉稳,一如他此刻的心境。墨锭与砚台摩擦发出的沙沙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是时候了。不能再等了。
他提起那支狼毫小楷,蘸饱了浓墨,悬腕,落笔。
标题赫然呈现——《请建无痛外科疏》。
开篇,他并未直接恳求,而是以冰冷到近乎残酷的数字,揭开了血淋淋的现实:
“臣林庆云谨奏:据天工院百草阁并各军卫所医案统计,自去岁八月至本年七月,北平诸军因战负伤需行外科清创、截肢等术者,凡一千二百七十六人。其中,因手术剧痛引发惊厥、心脉爆裂或力竭而亡者,计三百四十一人。伤重不治者另计,此三百四十一人,本可存活。”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每一个数字,都像一把重锤,敲打在他自己的心上。
他继续写道,语气沉痛:“此非天灾,实乃人祸,乃医道未尽之责也!每闻营中哀嚎彻夜,见士卒于砧板之上辗转待毙,臣心痛如绞,寝食难安。此状不除,军心何安?士气何振?”
接着,他笔锋一转,引经据典,阐述“无痛外科”并非虚无缥缈的幻想。他提及上古神医扁鹊之“麻沸散”传说,虽多附会,却证明先贤早有此念。更重要的是,他提到了自己的恩师,已故太医张明远。
“臣师明远公,晚年呕心沥血,于手稿中详述‘醉仙散’之构想,其理路清晰,非空中楼阁。臣承师志,数月来反复试验,于天然药物提取、毒性分离已有所得,绝非妄言。”
他并未夸大其词,而是谨慎地表示,目前提取工艺尚不稳定,毒性未能完全掌控,但方向已明,只需投入资源,假以时日,必能攻克难关。
然后,他开始论述“醉仙散”若能成功的巨大价值。这并非仅仅是“仁政”的点缀,而是具有实实在在的战略意义:
“一曰,活人性命,保全战力。三百余精锐,可成三营劲卒。一剂麻药,活一人可抵新练十卒。”
“二曰,稳固军心,鼓舞士气。士卒知受伤不必枉死,知身后有靠,临阵胆气自壮,冲锋陷阵,更为果决。”
“三曰,彰显仁德,凝聚人心。王爷体恤士卒,恩泽如海,天下骁勇,岂不望风而归附?”
他将“醉仙散”的价值,从单纯的医疗层面,提升到了军心士气、人才归附的战略高度。他知道,在这乱世,唯有证明一件事物对“强军”有直接且巨大的助益,才能引起上位者的真正重视。
最后,他恳切陈词:
“臣知国用艰难,百业待兴。然,此项研究所需,并非无底之洞。只需拨付熟练工匠数人,银钱物料若干,辟一安静院落,臣愿立军令状,限期攻克难关,献‘醉仙散’于王爷驾前!”
“此举,非为臣一人之荣辱,实为万千士卒请命,为我北平千秋基业,播撒一颗仁政与科技之火种!伏乞王爷圣鉴!”
落下最后一个字,他轻轻搁下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窗外,传来三更的梆子声,悠长而寂寥。
奏疏上的墨迹未干,在灯下泛着幽冷的光泽。字里行间,有数据的冷静,有情感的沉痛,有对师志的继承,更有对未来的期盼与赌上一切的决心。
他小心翼翼地将奏疏吹干,卷起,用一根素色的丝带系好。然后,他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夜风涌入,带着深秋的寒意,吹动他额前的几缕散发。他望向王府深处,那灯火最为辉煌的殿宇方向,目光沉静而坚定。
明日,这份奏疏将经由姚广孝之手,直达天听。
它承载的,不仅仅是一个项目的申请,更是一个理念的碰撞,一场关于未来发展路线的叩问。前路是荆棘密布,还是豁然开朗,犹未可知。
但这一步,他必须迈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