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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内烛火噼啪,映得朱棣脸上明暗不定。他那句“摧毁千年园林”的质问,如同沉甸甸的巨石,压在林庆云心头,也压在这空旷的承运殿每一个角落。

林庆云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殿侧的铜盆前,用木勺舀起清水,缓缓注入一旁小炉上温着的陶壶中,水汽渐渐氤氲。他做着这些琐碎之事,仿佛在借此整理思绪,也仿佛在无声地告诉朱棣,所谓新世界,并非只有摧枯拉朽的狂飙,更有润物无声的日常。

“殿下,”他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师父曾言,天地万物,并非只有‘园林’一种景致。塞外有苍茫草原,虽无曲径通幽,却可纵马驰骋,养雄兵百万;深山有原始密林,虽无奇花异草,却是百兽栖息,蕴无尽宝藏。”

他端着温好的清水,走回朱棣面前,并未奉上,只是将其轻轻放在两人之间的矮几上,水面微漾,映出跳动的烛光。“师父带来的,不是一把要焚毁园林的野火,而是一颗……或许能长出全新物种的‘种子’。这种子,可能在园林中被视为杂草,但在那草原、密林之中,或许就是养活万民的嘉禾。”

朱棣的目光从林庆云脸上,移到了那碗清水中晃动的倒影,沉默着。

“今日殿上,石老三懂得锻铁热处理之妙,周东家通晓货殖流通之机,此皆非圣贤书中所载,却是维系北平生存、支撑殿下大业的实实在在的学问。若因他们出身工匠、商贾,便堵其口,废其言,如同因苗非禾黍便扼杀之,恐……非智者所为。”林庆云的声音依旧平和,但每一个字都敲在朱棣的心防上,“贤能会议,非为摧毁尊卑,而是试图在一片被封死的墙上,开一扇窗,让这些不同的‘学问’,能有一线光照进来,为我所用。”

“为我所用?”朱棣终于冷笑一声,手指猛地指向殿外,“今日他们可议军工、货殖,他日是否便要议本王之权柄,议朱明之家国?民意如流水,散漫无形,若不加堤防,必成泛滥之势!集思广益?哼,自古君王独断,方能成就大事!秦孝公用商鞅,汉武帝罢黜百家,何曾需要与匠人、商贾坐而论道!”

他的声音在殿内回荡,带着一丝被触及最深禁忌的激动。这是他最根本的恐惧,非关个人得失,而是关乎他所认知的、维系天下的权力根基。

林庆云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知道,已到了最关键处。“殿下,秦、汉之强,在于集中权柄,调动举国之力于一事。然师父曾说,此如同蓄洪于坝,力强一时,然坝愈高,溃则愈烈。为何?因天下智慧,只出于君王一人之脑,百官之口。而世间学问,何止万千?”

他向前微倾,目光灼灼:“殿下可曾想过,若有一种制度,能将石老三的技艺、周东家的算学、姚师爷的谋略,乃至万千黎民求生致富之智慧,并非强行纳入‘君王独断’之旧轨,而是将其疏导、整合,形成合力?君王非是权柄被分润,而是……站在了一个更高、更稳固的基座之上,调动的是远超一人一国之力!”

“制度?更高基座?”朱棣瞳孔微缩。林庆云的话,为他打开了一扇从未设想过的窗户。他惯于思考如何驾驭臣工,如何平衡势力,却从未想过,可以设计一种“器”,来主动容纳、利用这些曾经被视为威胁的力量。

“是,制度。”林庆云语气坚定起来,“如同这天工院的标准化,让工匠能协同造出精良器械;如同那《北平行记》,能让千里之外人心向背。一种能让不同‘贤能’各展所长,又能相互制衡,最终汇聚于殿下麾下的……‘器’。”他顿了顿,终于说出了那个酝酿已久的词,“或许,可称之为 《安民兴邦约法》。”

“《约法》……”朱棣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它不同于《大诰》那样的刑律,也不同于祖制家法,它似乎意味着一种……承诺,一种规则,对所有人,包括他燕王在内的约束。

“然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朱棣的目光重新变得锐利,盯着林庆云,“你这《约法》,这‘制度’,若有一日,束缚了本王的手脚,让本王无法应对瞬息万变之局势,又当如何?若‘贤能’会议决出了昏聩之策,又该由谁来承担后果?最终,这‘器’由谁掌控?”

这才是最核心的问题。权力的最终归属。

林庆云迎着他的目光,缓缓道:“《约法》之立,乃为汇聚力量,明定规则,使上下同心,其最终目的,仍是助殿下成就大业。殿下仍是执器之人。至于决策之对错……今日会议,殿下最后令王主事、沈将军与石匠头共商章程,便是执器者审度权衡之举。将来,《约法》之下,亦当有类似机制,使殿下能兼听则明,保留最终决断之权,但同时,也需为决断承担相应之责。此所谓……权责相依。”

“最终决断之权……权责相依……”朱棣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目光从林庆云脸上移开,望向殿外沉沉的夜色。他的野心,是建立一个远超父祖的强盛大明,若旧制已成桎梏,若新路能达彼岸……

他并非瞬间豁然开朗,那根深蒂固的帝王心术绝非一朝一夕可以化解。但林庆云的话,连同白日里那场“混乱”却“有效”的会议,像一把精准的锉刀,在他心中那堵坚硬的墙上,锉开了一道细微却无法忽视的裂缝。

有冷风从门缝钻入,吹得烛火一阵摇曳,也让他因激动而发热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夜深了,”朱棣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沉稳,带着一丝疲惫,“你且退下吧。《约法》之事……容本王细思之。”

林庆云知道,今夜只能到此为止。能让这位雄主开始“细思”,已是巨大的进展。他躬身行礼,默默退出了承运殿。

空荡的大殿内,只剩下朱棣一人,和他的轮椅。他推动轮子,缓缓移到殿门处,望着北平城稀疏却坚韧的灯火,在寒夜中闪烁。

“张明远……”他对着冰冷的空气,低声自语,“你所见的未来,究竟是怎样的景象?这条路的尽头……是深渊,还是桃源?”

无人回答。只有北风呼啸着掠过王府的飞檐,如同历史沉闷的叹息,也如同新时代躁动不安的胎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