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氏城作为常山郡的郡治所在,城高池深,街市繁华,人流如织,自有一番北地雄城的格局气象。城东最为热闹的坊市内,一座门面开阔、挂着“卫氏商社”鎏金匾额的店铺颇为醒目。卫铮一行人抵达后,便径直在此处下榻。
步入商社,但见店内陈设井然,货物琳琅,尤其是那洁白细腻、质地远超时下普通纸张的“流云笺”,被摆放在最显眼的位置,不时有身着儒衫的文士或管家模样的人前来问询购买。卫铮随手拿起一叠流云笺摩挲着,感受着那熟悉的细腻触感,便唤来此地的主事,询问近来的经营状况。
那主事是个四十岁上下的精干男子,见少主垂询,忙躬身详细禀报:“回少主,冀州之地,富甲天下,且文风鼎盛,世家大族、书香门第众多,对这等上乘纸笺需求极大。因此,咱们的流云笺在此地销量一直很好,甚至时常供不应求。”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圆滑的笑容,继续道:“而且,依照家主(卫弘)的战略,咱们已与本地豪族,中山毋极的甄氏建立了合作。咱们卫家已将部分造纸技术作价‘转让’给了甄家,他们自然也付出了一笔不小的费用。如今这冀州市面上,流云笺是由咱们卫家和甄家共同供货,两家各有侧重,倒也相安无事,甚至形成了某种默契。”
主事见卫铮听得仔细,便进一步解释道:“为了更高效地覆盖市场,咱们卫家已在魏郡邺城外的漳水畔,新建了一座规模不小的造纸工坊。此坊主要负责供应冀州南部、兖州各郡以及司隶的河内郡。而幽州及冀州北部各郡的市场,则主要由甄氏利用其在本地的根基和渠道去经营。”
卫铮听罢,只是微微颔首。他对这些商业上的合纵连横、市场划分,兴趣着实不大。自穿越以来,他将绝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到了武艺韬略的提升以及构建自身班底之上,商业运作一直由其父卫弘全权负责。他每次巡视商社,大多只是象征性地了解一番,只要账目清晰、运作正常,便不会过多干预。因此,他并未就合作细节、利润分成等深入追问,主事说什么,他便听什么。
话锋一转,卫铮想起一事,神色略显凝重地问道:“此地离巨鹿郡已是不远,你可曾听闻过……太平道之事?”
主事闻言,脸上掠过一丝诧异,显然没想到这位向来专注于武事的少主,竟会突然问起这等民间教派的事情。他略一思索,便恭敬回答道:“少主问起,小人倒是知晓一些。这太平道,乃是由巨鹿郡人士张角所创,算来已有五、六年光景了。那张角自称‘大贤良师’,以传布道法、救治疾病为名,在底层百姓中间活动,宣扬其教义。信徒多是些贫苦农户、市井小民。”
他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神秘色彩说道:“据说,那张角早年曾得遇仙人,受了点化,习得一手符水治病之法。前两年,咱们冀州等地不是闹过一场大疫吗?死了很多人,哀鸿遍野。就在那时,张角广收门徒,派遣其弟子八人,分赴各方,用画符念咒后的符水给百姓治病。说来也怪,不少病患在饮下符水,再向他所谓的‘中黄太一’神只跪拜忏悔后,病情还真的好转甚至痊愈了。因此,许多百姓将他奉若神明,关于他神迹的故事越传越广,太平道的名头也越来越响。”
主事说到这里,语气中带着一丝不以为然的唏嘘:“各郡县的官员们,见这张角能以符水安抚民心,使得众多愚夫愚妇归附,还以为是善于教化,导人向善,因此非但不加禁止,反而对其颇为礼敬,甚至有些官员家中有病人,也会偷偷请太平道的道士前去施法呢。”
卫铮听罢,默然良久,心中却是波澜起伏。他站在窗前,望着窗外元氏城熙攘的街市,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繁华,看到了这片土地之下涌动的暗流。太平道的兴起,绝非偶然。大疫之后,民生凋敝,朝廷却变本加厉,卖官鬻爵之风盛行,地方官吏贪墨成风,层层盘剥,导致无数自耕农破产,失去土地,沦为流民或豪强的依附。再加上接连不断的水旱蝗灾,更是将越来越多的百姓推向了绝望的深渊。张角的太平道,以治病救人为切入点,给予这些绝望中的人们一丝虚幻的希望和精神寄托,其势力如野火燎原般蔓延,已是势不可挡。
然而,此时此刻的太平道纵然已经心怀不轨,但他们还没有明目张胆地把自己的造反意图暴露出来,仍然继续打着宗教的幌子招摇撞骗,并在当地官府的默许下不断扩张势力范围。对于这一切,卫铮心知肚明,他深知历史走向,却也无法在此刻横加干预。一方面,由于缺乏确凿的证据来证明太平道真的有谋反之心,如果仅凭一些蛛丝马迹就轻举妄动很容易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和误会;另一方面,则是因为目前自身实力太过弱小,如果强行出手恐怕只会落得个鸡蛋碰石头——自讨苦吃的下场罢了!所以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卫铮决定还是先忍气吞声一段时间比较好,暂时把内心深处那份警觉以及担忧之情埋藏起来,然后暗中悄悄积攒属于自己的力量,等待时机成熟再一举出击,以应对那即将到来的、席卷天下的狂澜。
在元氏城休整一夜后,队伍再次启程,向南进入了赵郡地界。赵郡在汉代多为封国,常被称为赵国,虽顶着“国”的名号,实际疆域尚不及寻常一郡广阔,其郡治(国都)便在闻名遐迩的古城邯郸。不过,卫铮一行此番并未打算绕道邯郸,他们在途经襄国县(约后世邢台市)略作休整后,便由此转而向东,车轮滚滚,正式踏入了那风暴即将起源的核心地带——巨鹿郡的地界。空气仿佛也随着地域的转换,变得凝重了几分,似乎预示着一场影响深远的巨变,正在这片土地的深处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