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如墨。
汴梁城逃过了一场浩劫,却并未如想象中那般灯火通明,彻夜狂欢。
喜悦是短暂的,当那股劫后余生的癫狂退去,留下的是更深的茫然与疲惫。
金军是退了,可谁都知道,他们还会再来。
下一次,还会有人能创造奇迹吗?
李纲的府邸,更是冷清得吓人。
没有因为力挽狂澜而门庭若市,也没有庆功的酒宴,甚至连府门前的大红灯笼都未曾点亮。
一道侧门,在寂静的巷弄里悄然开启。
王伦一身寻常富家翁的打扮,只带着同样换了便装的杨志,在一名老管家的引领下,穿过幽暗的庭院,径直走向书房。
老管家一路无话,脚步沉稳,显然早已得到了主人的吩咐。
书房的门虚掩着,透出一点微弱的烛光。
推门而入,一股混杂着陈年书卷与浓郁药草的气息扑面而来。
李纲就站在那里,背对着门口。
他没有穿那身象征着权力和荣耀的官袍,依旧是一袭洗得发白的青色布衣,头发用一根木簪随意束着。
他的面前,是一幅巨大的《大宋疆域图》,从燕云到琼州,从西夏到东海,每一寸山河都清晰可见。
听到脚步声,李纲并未回头,声音平静地响起,带着一丝伤愈后的沙哑。
“燕王比我想象的,要年轻得多。”
王伦也未客气,仿佛是来老友家串门一般,随意地走到他对面,在一方矮榻上坐了下来。
“李相公也比我想象的,更像一个读书人。”
杨志则像一尊沉默的铁塔,立在王伦身后,目光警惕地扫视着书房的每一个角落。
李纲终于缓缓转过身,那双因为劳累和伤势而布满血丝的眼睛,第一次近距离地、不带任何遮掩地审视着眼前这个搅动了天下风云的年轻人。
“为何要行割据河北之事?”
没有寒暄,没有试探,李纲一开口,便是最尖锐的质问。
“燕王可知,此举与谋逆何异?有悖臣子之道!”
王伦端起桌上早已凉透的茶水,轻轻抿了一口,似乎完全没把这顶大帽子放在心上。
他抬起眼,看向李纲,反问了一句。
“若河北的官军能挡住金兵,若河北的百姓能安居乐业,我王伦,何须去越俎代庖?”
他的声音同样平静,却带着一种直击人心的力量。
“李相公,不是我梁山要取河北,是你们,是这个朝廷,先弃了河北,弃了那里的数百万百姓!”
李纲的身子微微一颤,嘴唇动了动,却发现自己竟无力反驳。
王伦放下茶杯,声音里多了一丝说不清的意味。
“我听说,李相公正在指挥城中军民,修补城墙,清运伤患,犒赏三军?”
李纲皱眉:“份内之事。”
“那河北呢?”王伦追问,“金军退去,河北大地满目疮痍,流民遍地,谁去赈济?谁去安抚?谁去重建?靠汴梁城里那份嘉奖的圣旨吗?”
他站起身,走到那幅巨大的地图前,伸出手指,在河北路的版图上重重一点!
“我来告诉你,我梁山在做什么。”
“所有无地、失地的农户,已经开始在当地‘民政署’登记,按人按户,重新授田!年底之前,我要保证河北路,无人再做流民!”
“所有因战乱流离失所的百姓,以工代赈!我梁山的水工匠营和数万百姓,已经开始疏通被战火毁弃的河道,兴修水利,为来年的春耕做准备!”
“所有州府县城,开仓放粮!同时,梁山商行的大批粮草物资,正源源不断地运往河北,保证无人饿死!”
“所有工匠,集中起来,开办工坊!兵器、农具、布匹、食盐……我梁山不仅要让百姓有饭吃,还要让他们有活干,有钱赚!”
王伦每说一句,李纲的脸色就白一分。
这些事,他不是没想过。
他为官半生,写过的奏疏、条陈,堆起来比他人还高。
他苦口婆心地劝谏,他声嘶力竭地呐喊,可换来的,却是同僚的排挤,是官场的掣肘,是皇帝的不耐烦。
他那些救国救民的方略,最终都变成了一卷卷故纸堆,在六部的库房里蒙尘。
可现在,这些他梦寐以求,却至死都可能无法施行的抱负,正被眼前这个“贼寇”,在河北大地上,轰轰烈烈地推行着!
“还有军队。”王伦的语气变得冷肃,“所有愿意为保卫家园而战的河北汉子,都可以加入新军。我梁山会给他们最好的甲胄,最锋利的兵器,最充足的粮饷!我要在河北,练出一支能把金人彻底赶回冰天雪地的虎狼之师!”
“够了!”
李纲突然低喝一声,他扶着桌案,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书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良久,李纲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原先的审视、警惕、质问,统统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混杂着震惊、悲凉,甚至是一丝……敬佩的情绪。
他发出了一声长长的,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的叹息。
“我为大宋裱糊了半生,拆东墙,补西墙,总以为能让这间屋子多撑几年……”
李纲的目光,扫过地图上那片代表着大宋的锦绣江山,眼神里满是痛楚。
“今日听君一席话,方知……这屋子,早已从根子上烂透了。”
他看着王伦,那目光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看到他的灵魂深处。
“你不是在修房子。”
“你是在推倒了这间千疮百孔的烂屋,要在这片废墟之上,建一座新的!”
话音落下,李纲做出了一个让王伦和杨志都为之动容的举动。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神情肃穆,对着王伦,这个被天下士人视为“贼寇”的年轻人,深深地、郑重地,躬身一揖。
“燕王。”
他抬起头,声音沙哑,却字字铿锵。
“此前,老夫奏请朝廷封你为王,是为解汴梁之围的权宜之计,是为拉拢你这强援的手段。”
“但今日一见,老夫方知,华夏未来之希望,不在汴梁这座苟延残喘的皇城,而在你治下的河北!”
“老夫,只求你一事。”
李纲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哀求的微光。
“若有朝一日,你取了这赵氏的天下……”
“请务必,善待这天下的汉家百姓!”
王伦沉默了片刻,走上前,亲手将这位风骨嶙峋的老人扶起。
他的目光灼灼,直视着李纲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半分夺取天下的野心和欲望,只有一片清澈和坚定。
“李相公,你错了。”
“我不要这腐朽的天下。”
王伦的声音不高,却仿佛带着一种开天辟地的力量。
“我要的,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一个耕者有其田,工者有其业,商者有其利,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的……新世界!”
他看着眼前这位被彻底震撼到无以复加的大宋最后忠臣,一字一句地问道:
“李相公,可愿与我一同,亲眼见证,亲手开创这个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