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始九年的春深时节,洛阳城柳絮纷飞,如同漫天细雪,落在巍峨的宫墙、繁忙的街衢,也落在刚刚结束三日辍朝、恢复运作的各级官署的屋檐上。那股因孙策病逝而笼罩全城的肃穆气氛,随着政务齿轮的重新转动,似乎被冲淡了些许,但明眼人都知道,水面之下,暗流从未停歇,尤其是在关系到天下兵权归属的问题上。
温室殿内,袁术正与几位核心重臣进行一场小范围的商议。鲁肃、张昭、贾诩在座,周瑜亦奉诏从临时驿馆前来。殿角铜兽吞吐着淡淡的苏合香气,试图让这场关乎军队最高统帅人选的谈话,显得不那么剑拔弩张。
袁术的精神比前几日好些,但眼底的倦色难以完全掩饰。他抿了一口温热的酪浆,开门见山:“伯符遽然离世,朕心甚痛。然大将军位总百揆,掌天下兵马,不可一日空虚。今日召诸卿来,便是议一议这继任之人。”
张昭作为文臣之首,捋了捋花白的胡须,率先开口,语气沉稳:“陛下,大将军位高权重,非德才威望兼备者不可居之。老臣以为,当从几位资深都督中擢拔。譬如,荆州都督徐晃,持重有方,镇守要冲多年;或司隶校尉兼领部分京畿防务的张合将军,忠诚勤勉,拱卫中枢……”
贾诩眯着眼睛,像是仍在养神,待张昭说完,才慢悠悠地补了一句:“昭公所言甚是。然则,徐公明镇荆州,关乎南国门户,不宜轻动;张儁乂守护京畿,亦是重中之重。且……大将军之职,不仅需能治军,更需能协和各方,尤其如今……”他话未说尽,但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周瑜。
谁都明白那“尤其如今”后面的话——尤其如今江东柱石倾颓,其旧部情绪需要安抚,其军事遗产需要平稳整合。这不仅仅是选一个最能打仗的,更是选一个最能“维稳”的。
鲁肃轻咳一声,他如今越发有首辅气度,说话温和却切中要害:“文和公顾虑周全。大将军乃朝廷栋梁,需得内外信服。周都督,”他转向周瑜,“多年来辅佐吴王(孙策),总督江东水陆军事,参与定鼎之役,谋略深远,治军严明,更难得与各地都督相处融洽,颇得军心。如今暂摄江东军务,井井有条,众将宾服。以肃之见,周公瑾确是上佳之选。”
周瑜一直端坐聆听,面色平静,既无急于表现的躁动,也无故作谦退的虚伪。听到鲁肃提及自己,他起身向袁术及诸位大臣微微一礼:“肃公过誉。瑜蒙陛下与吴王信重,效力军旅,分所应当。大将军一职,关乎国本,陛下乾纲独断,无论何人担此重任,瑜必竭诚辅佐,以固疆宇。”
袁术手指轻轻敲击着御案,目光在周瑜身上停留片刻。他欣赏周瑜这种态度,不卑不亢,既有担当的底气,又严守臣子的分寸。说实话,在他心中,接替孙策的最佳甚至唯一人选,就是周瑜。不仅仅因为周瑜的能力、威望以及与孙策旧部的天然联系,更因为周瑜身上有一种孙策所欠缺的、或许也是当前阶段更需要的特质——沉稳的布局能力和冷静的大局观。孙策是开疆拓土的利剑,而周瑜,或许是守护并打磨这柄剑,同时协调整个武库的最佳执掌者。
“公瑾不必过谦。”袁术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决定性的分量,“伯符在时,常与朕言,‘外事不决问周瑜’。其信重如此。这些年来,你练水师、定荆襄、参决机要,功劳朕都记在心里。如今伯符不幸早逝,能稳住江东局面、协调各方军事者,非你莫属。这大将军的担子,重是重了些,但朕相信,你能挑起来。”
周瑜心头一热,撩袍跪倒:“陛下信重至此,瑜敢不效死力!必当恪尽职守,整军经武,安抚将士,以报陛下知遇之恩,亦……不负伯符所托!”提及孙策,他声音终究有些波动。
袁术点点头,抬手示意他起身:“好。既然如此,朕意已决。不过,”他话锋一转,带着点意味深长的调侃,“这大将军的印信可不好拿。朕给你第一个考验,可能做到?”
周瑜肃然:“请陛下示下。”
“你上任后,首要之务,是让朕的北疆都护马孟起,还有西边的阎彦明,南边的吕子衡他们,都真心实意地觉得,你这大将军,朕选得对,他们服气。”袁术笑了笑,“这帮骄兵悍将,可不会仅仅因为一纸诏书就买账。尤其是孟起,性子烈,只服真本事。你可能压服……不,是让他们心服?”
周瑜略一思忖,从容答道:“陛下,为将者,服的是军纪、是功绩、是朝廷法度,而非私人意气。瑜既受此任,自当依朝廷规制,公正处事,赏罚分明。马都护、阎都督、吕将军等,皆国家干城,忠于陛下,只要朝廷方略清晰,举措得当,彼等必能协力同心。若有军事疑难,瑜亦当虚心咨议,共谋良策,断无以势压人之理。”
“听听,”袁术对鲁肃等人笑道,“这才是总帅的气度。不像伯符,当年怕是想着直接找孟起打一架决胜负。”这话引得众人会心一笑,稍稍冲淡了凝重气氛。贾诩嘴角也弯了弯,暗自点头,周瑜这番回答,既表明了原则,又留有余地,确实老成。
数日后的大朝会,气氛庄重。文武百官分列两班,太子袁耀立于御阶之侧,这是袁术有意让他开始熟悉最高规格的朝会场面。袁耀身姿挺拔,努力维持着沉稳的表情,但微微紧握的指尖还是泄露了一丝紧张与期待。
“宣诏——”宦官清越的声音响彻大殿。
周瑜一身崭新的朝服,深衣纁裳,衬得他面如冠玉,目若朗星。他稳步出班,来到御阶前,撩衣跪倒。
诏书由尚书令亲自宣读,文辞骈俪,回顾了周瑜的功绩,强调了“枢机军政,宜得英贤”,正式任命周瑜为大将军,假节钺,都督中外诸军事,总揽全国兵权。同时,诏书也明确,原江东军事,由周瑜循例整合纳入朝廷统一指挥体系,吴侯孙权协同安抚地方,不得干预军务调遣。
“臣周瑜,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周瑜双手接过那沉甸甸的大将军金印和紫绶,朗声叩拜。这一刻,他清晰地感受到无数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有欣慰(如鲁肃),有审视(如一些老臣),有期待(如部分将领),或许也有难以察觉的复杂情绪。他面色沉静,无喜无悲,唯有眼神坚定。
袁术高坐御榻,缓缓道:“周卿,重任在肩,望你效仿前贤,公正持重,拱卫社稷。”
“臣谨遵圣谕!”
朝堂之上,响起一片“恭贺大将军”之声,无论真心与否,至少表面文章滴水不漏。散朝后,周瑜立刻被一众将领围住道贺。张合、徐晃等资历较深的都督也上前见礼,言语间颇为客气。他们与周瑜本就相识,知道其才能,加之皇帝态度明确,自然不会在此时表露异样。
但也有不那么“客气”的。人群稍散,一个洪亮且带着几分桀骜的声音响起:“末将北疆都护马超,见过大将军!”
只见马超一身常服,未着甲胄,却依旧龙行虎步,气势逼人。他走到周瑜面前,抱拳行礼,动作标准,但那双湛蓝的眼眸却直视着周瑜,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与一丝挑战的意味。马超身后,还跟着几位同样来自边军的将领,皆气息精悍。
周围的空气似乎安静了一瞬。谁不知道马孟起是出了名的傲气?除了皇帝和已故的孙策等寥寥数人,他对谁都是这副“老子天下第一”的架势。如今新大将军上任,他的态度,某种程度上代表了边军硬汉们的风向。
周瑜神色不变,反而微微一笑,拱手还礼:“孟起将军,久违了。北疆苦寒,将军镇守劳苦,保境安民,功在社稷,瑜敬佩已久。”
马超没料到周瑜先夸了自己一句,愣了一下,那股咄咄逼人的气势稍缓,但仍道:“大将军过奖。守土之责,分内之事。只是不知大将军总揽军事,对这四方边患,尤其是北边那些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胡虏,有何方略?” 这话问得直接,甚至有些尖锐,等于是在考校周瑜的军务见解了。
旁边有人暗暗蹙眉,觉得马超过于无礼。周瑜却似毫不在意,从容道:“边患之要,在于慑服与羁縻并用,攻守兼备。将军在并州以北设都护府,屯田练兵,以精锐骑兵为锋刃,以归附部落为耳目,此乃良策。近日听闻又有小股鲜卑不安分,已被将军迅疾扑灭,足见方略有效。日后朝廷当继续支持北疆,巩固都护体制,同时完善烽燧预警,发展边贸以柔化远人。具体细节,还需与将军及兵部、户部同僚详细计议,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周瑜这番话,既肯定了马超已有的成绩,又点出了朝廷支持的延续性,还抛出了需要进一步商议的具体议题,不空洞,有实质,姿态是商议而非命令,给足了马超面子。
马超听着,眼神中的挑衅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思索和认同。他性子直,服的是真有见识、不玩虚招的人。周瑜显然对北疆事务不是门外汉,而且态度务实。“大将军所言甚是!那些琐碎章程,末将听着头大,但若有需要冲锋陷阵、扫荡不臣之时,我北疆儿郎绝不含糊!” 这话等于变相认可了周瑜的权威。
周瑜含笑点头:“届时,必倚重将军虎威。”
看着马超和周瑜气氛缓和地交谈起来,周围不少人都暗自松了口气。鲁肃与张昭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看到彼此眼中的赞许。贾诩则垂着眼睑,心道:这位新大将军,第一关算是过了,而且过得漂亮。不止是应对马超,整个朝会前后的表现,沉稳有度,既立威,又怀柔,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接下来数日,周瑜并未急着大张旗鼓改革,而是首先搬入了大将军府署,开始熟悉全国军务的庞杂档案——各地驻军、粮饷、武备、将领履历、边情动态……案牍如山。他召见了兵部主要官员,详细了解当前军制改革的进展和难点。他也分别与几位主要都督进行了较为深入的沟通,听取他们对防区事务的看法和需求。
对于江东旧部,他处理得尤为谨慎。一方面,他以大将军名义行文,褒奖孙策旧日功勋,安抚军心,重申朝廷对有功将士的恩待政策;另一方面,他开始着手将江东各军镇的编制、员额、驻防地等资料,与兵部的全国档案进行对接,逐步将其管理纳入朝廷统一渠道。对于孙权,他保持礼节性的沟通,但严格划清军事与民政的界限,有关军务的指令,直接下达给相关的军校尉,避免通过孙权转达,既尊重了孙权作为吴侯的地位,又明确无误地传达了兵权归于中央的信号。
这一系列举措,平稳而坚定。江东诸将如程普、黄盖等,虽仍心怀对孙策的哀悼,但对周瑜本人并无恶感,甚至颇为尊重。见周瑜处事公允,并未因出身江东而格外偏私,也未刻意打压,反而能维护旧部应有的权益,他们那点因孙策去世而产生的彷徨与些许怨气,也渐渐平复,开始习惯接受大将军府和兵部的调遣。
这一日,周瑜正在府中与几位参军商议修改《军队补给转运新规》,旨在提高后勤效率,减少损耗。老将黄忠的致仕奏表恰好由通政司转了过来。
周瑜拿起奏表看了看,黄忠言辞恳切,以年老体衰、不堪军旅繁劳为由,请求卸任军职,回乡荣养。他沉吟片刻,对参军们笑道:“黄老将军这是见微知着啊。也罢,老将军功勋卓着,善始善终,正是佳话。我等也需将后续将领递补的章程议得再细些,务必平稳。”
参军们称是。有人感慨:“黄将军这一退,开国元勋又少一位。如今军中,似马都护、张都督等正当盛年,但再往下,年轻一代将领的拔擢栽培,确需大将军多加留心。”
周瑜点头:“此乃长久之计。日后武举选拔、讲武堂课业,都需更重实效。陛下设立荣军医馆,是体恤将士身后;我等选拔将才,则是着眼军队未来。都是要紧事。”
忙碌间隙,周瑜也会独自站在大将军府后院的亭中,望着东南方向出神。春风拂过庭中初开的芍药,带来阵阵清香。他会想起与孙策在舒城初识,纵马击剑的少年时光;想起赤壁前夕,并肩立于船头,共议破曹之策的激昂;想起天下大定后,孙策回吴郡前,与他痛饮至天明,说的那句“公瑾,后方与天下,交给你了”……
物是人非。肩上的担子,确实更重了。但他周瑜,从来不是沉溺于伤感之人。伯符,你未竟的志业,这太平的江山,我会替你,替陛下,好好看顾。他握了握亭栏,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清明。
数里之外的皇城内,袁术听着暗卫(或类似情报机构)简要汇报着周瑜上任后的种种举措,以及各方反应,尤其是马超态度的转变和江东军务整合的进展,脸上露出了些许疲惫而欣慰的笑容。
“公瑾做事,朕是放心的。”他对侍立一旁的太子袁耀说道,“为君者,知人善任,至关重要。你看周瑜,为何能迅速稳住局面?不仅因他才干,更因他处事公道,顾全大局,且能洞察关键,如对孟起,既给足颜面,又展示见识。这便是‘威’与‘信’并立。”
袁耀恭敬受教,心中却在细细品味。他监国理政已有时日,接触更多的是民政钱谷,对军务和这种高层人事平衡,尚在观摩学习阶段。父皇对周瑜的任用和评价,无疑给他上了一课。
“好了,你也去忙吧。记住,多看,多听,多思,少言。”袁术挥挥手。
“儿臣告退。”
袁耀退下后,袁术独自靠在榻上,看着殿外渐渐西斜的日光。周瑜顺利接掌军师,算是了了他一桩大心事。权力过渡的核心环节之一,算是平稳落地了。只是……他揉了揉眉心,人老了,精力确实不如从前。一场风寒虽去,却像是个提醒。这煌煌盛世之下,需要安排、需要操心的事情,还多着呢。交州、南海、税赋、还有那些就藩的皇子们……下一步,该把哪块石头搬开,或者,该敲打敲打哪根可能冒头的刺了呢?
窗外,柳絮依旧纷纷扬扬,落在宫殿金色的琉璃瓦上,也落在洛阳城棋盘般的街巷里,温柔地覆盖着一切,仿佛要将所有明里暗里的波澜,都暂时掩藏在这春末夏初的宁静表象之下。只有极细心的人才能发觉,风,似乎正在悄悄地转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