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安王府,朱漆大门在晨光中泛着沉肃的光泽。江离迈下马车,玄色朝服上还沾染着朝堂的肃杀气息,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冷厉。一夜未眠,布局、厮杀、审时度势,纵然是他,精神也绷紧到了极致。此刻他最想做的,便是立刻踏入府中深处那阴冷的地牢,亲自撬开剑琴那张嘴,挖出所有关于“主人”和幕后阴谋的秘密。
然而,他的脚步刚踏上府门前的青石台阶,便猛地顿住了。
只见那高悬的“定安王府”鎏金牌匾之下,最高一级的石阶上,一个如火般鲜艳的身影,正毫无形象地斜靠着门柱坐在那里。杨花一手拎着那个似乎永远也喝不干的朱红酒葫芦,另一只手托着腮,仰头望着秋高气爽、万里无云的天空,桃花眼中少了平日的慵懒戏谑,反倒透着一股罕见的……怔忡与……难以言说的烦闷。
江离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师父怎么会在这里?还这副模样?
他缓步走上前,在杨花身旁的台阶上拂了拂并不存在的灰尘,打算坐下,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师父,你……”
话音未落——
“咚!”
一记清脆响亮、毫不留情、蕴含着醇厚内力震劲的脑瓜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弹在了江离那覆盖着冰冷玄铁的额头上!发出“嘣”的一声闷响!
“哎哟!”江离猝不及防,被弹得脑袋猛地向后一仰,眼前金星乱冒!虽然隔着面具,但那力道结结实实震得他脑仁嗡嗡作响!他捂着额头,又惊又恼地看向杨花,“师父!你干嘛又弹我?!”
杨花收回那根莹白如玉的食指,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桃花眼中燃着两簇小火苗,语气带着十足的火药味:“干嘛?弹你都是轻的!老娘我还想揍你呢!小启子,你长本事了啊?!”
江离被骂得莫名其妙,一头雾水:“我……我又怎么惹到您了?”
“还装傻?!”杨花“噌”地一下站起身,叉着腰,居高临下地瞪着坐在台阶上的江离,红唇如同连珠炮般开火,“我问你!林晚筝那丫头,是不是你屁颠屁颠接来的?是不是你昨天又莫名其妙、招呼都不打一个就给送回宣威将军府了?!”
江离一愣,下意识点头:“是。情况有变,王府不安全,送她回将军府更稳妥。有何问题?”
“有何问题?!问题大了去了!”杨花气得伸出纤纤玉指,几乎要戳到江离的面具上,“你把人家姑娘当什么了?啊?一件可以随用随取、随意摆放的物件吗?!高兴了,有用了,就接来王府当诱饵,当软肋!不高兴了,觉得碍事了,有危险了,就一脚踹回娘家?!江离!你告诉我,这是第几次了?!啊?!”
她越说越气,胸脯剧烈起伏:“还有这次!你敢拍着良心说,你捉住那个重瞳小子剑琴,没有利用林晚筝当诱饵?!你分明就是算准了无影门会冲着她来,故意把她摆在明处,引蛇出洞!真是好深的心机!好狠的手段!好一个算无遗策的定安王!可你对得起那个傻丫头吗?!她全心全意信你,你却一次次把她置于险地,当成你棋盘上的棋子!我要是林晚筝,我早就……”
“呜……!”
那个“分”字尚未出口,江离猛地伸出手,不是去挡,而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与强硬,一把……捂住了杨花的嘴!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不许说!”江离的声音透过面具传出,带着一种近乎失态的急促与……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慌!他讨厌听到那个字,极度讨厌!仿佛那个字一旦从杨花口中完整说出,就会变成某种可怕的诅咒,将他心中某个隐秘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角落,彻底击碎!
杨花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一怔,随即桃花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更深的恼火!她用力掰开江离的手,狠狠瞪着他,但终究没再把那个字说出口,只是冷笑道:“怎么?敢做不敢当?怕了?”
江离的手缓缓垂下,紧紧握成了拳。面具遮挡了他所有的表情,但他周身那股冰冷的气息,却出现了一丝紊乱。杨花的话,像是一把烧红的钥匙,猛地捅开了他内心深处那扇紧锁的门!门后,是这些日子被他刻意忽略、强行压制的……愧疚、不安、以及……一种深切的……后怕!
是啊……他利用了筝儿。明知道王府是漩涡中心,明知道无影门的目标可能是她,他还是将她接来了。固然有保护之意,但更深层……何尝不是存了引蛇出洞、将计就计的心思?昨夜……若是杨花未能及时拦住剑棋……若是地牢的布置稍有疏漏……那后果……他简直不敢想象!
他一直告诉自己,这是为了大局,是为了揪出幕后黑手,是为了永绝后患。可此刻被杨花赤裸裸地揭开,他才惊觉,这所谓的“大局”,对筝儿而言,是何等的……不公平!是何等的……残忍!她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单纯地信任他,依赖他,而他却……一次次地将这份信任,置于刀尖之上!
那股潜藏已久的愧疚,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冷静与伪装,让他几乎窒息!
看到徒弟僵直的身体和微微颤抖的拳头,杨花心中的火气消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奈的叹息。她了解江离,这个徒弟心思深沉,杀伐果断,唯独在感情一事上,笨拙得像块石头,而且……喜欢钻牛角尖。
她放软了语气,带着几分语重心长:“阿离,师父不是怪你用心机。身处你这个位置,有些手段不可避免。但你要明白,人心是肉长的,经不起一再的试探和利用,尤其是……真心待你之人。林晚筝那丫头,性子看似柔顺,骨子里却倔强得很。你这次……真的过分了。”
江离猛地抬起头,面具下的目光灼灼地看向杨花,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的急切:“师父,那我……现在该如何?”
杨花看着他这副难得慌神的模样,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忍不住又抬手想弹他一下,但最终只是轻轻拍了他的肩膀一下:“傻小子!还能如何?当然是去哄啊!难不成你还指望人家姑娘自己消了气,再来找你?赶紧的!趁热打铁!现在!立刻!马上!滚去宣威将军府!好好跟人家赔罪!把你那套王爷的架子给我收起来!听到没有?!”
江离仿佛被点醒了一般,眼中闪过一丝豁然开朗的光芒,随即又被更深的急切取代。他猛地站起身,对着杨花重重一抱拳,语气前所未有的郑重:“多谢师父点醒!王府……暂且交给您了!地牢里的剑琴……至关重要,务必看好!绝不能有失!”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不过……于本王而言,筝儿……更重要!”
话音未落,他已不再耽搁,身形一转,如一道玄色闪电般掠向府门一侧的马厩方向!
片刻之后——
“唏律律——!”
一声高亢的马嘶划破长空!定安王那匹神骏异常的黑色战马“隋风”,如同一道离弦之箭,载着它的主人,冲出王府侧门,四蹄翻飞,踏起滚滚烟尘,朝着上京城外、宣威将军府所在的京郊方向,疾驰而去!速度之快,仿佛要将所有的焦急与懊悔,都甩在身后!
杨花站在王府门口,望着那绝尘而去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嘴角却勾起一抹欣慰的弧度。
“真是个……不开窍的傻小子……总算……还有点救……”
她喃喃自语着,转身,优哉游哉地迈过王府那高高的门槛,红衣如火,步态慵懒却带着一丝不容侵犯的威严。
“罢了罢了……徒弟惹下的风流债,还得师父帮着擦屁股……看地牢就看地牢吧……正好,老娘也去瞧瞧,那个长了四只眼的小子,究竟是个什么稀罕物……”
她的身影,缓缓消失在王府深邃的庭院阴影之中。而定安王府的沉重大门,也在一阵沉闷的响动中,缓缓合拢,将外界的喧嚣与……即将到来的风雨,暂时隔绝在外。
只是不知,那位策马狂奔的王爷,此次前去,能否真的……求得心上人的原谅?而那深藏地牢的重瞳刺客,又将在剑仙的“看管”下,掀起怎样的波澜?
一切,犹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