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拂晓，天光未大亮，山谷中还弥漫着一层薄薄的、带着草木清香的雾气。远处的山峦在晨曦中显露出黛青色的轮廓，静谧而祥和，仿佛昨日的冲天火光与惨烈厮杀都只是一场噩梦。
草庐前，云苓已经起身。她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素色粗布衣裙，发丝简单地挽起，用一根木簪固定。她的脸上看不出太多的情绪，只有一种经过彻夜沉淀后的平静与决绝。
她走到师父谷虚子的墓前，从随身携带的小布包里，取出三支细长的线香，就着尚未完全熄灭的守夜火堆余烬点燃。香烟袅袅升起，在微凉的晨风中笔直向上，带着一种庄重的仪式感。
她跪在墓碑前，双手捧香，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然后将香稳稳地插入墓碑前的泥土中。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跪着，目光凝视着那块冰冷的青石碑，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告别。
良久，她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转身走向草庐，开始收拾行装。
所谓的行李，简单得令人心酸。一个洗得发白的粗布包袱，里面只放了几套换洗的粗布衣物，一个扁平的针囊，里面整齐排列着长短不一的银针，还有一个小小的、用油纸仔细包裹的药包，里面是她精心配制的一些常用丹药和解毒散。除此之外，再无他物。这个她生活了多年的地方，这个曾经被她视为家园的山谷，如今除了身后那座孤坟，已没有任何值得她留恋的东西。
江离默默地看着她收拾，心中百感交集。他知道，这一走，对云苓而言，意味着与过去的一切彻底割裂。她将离开这片生她养她、承载着她所有悲欢离合的土地，去往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卷入一场前途未卜的纷争。这一切，都是为了兑现对他的承诺，去救一个她素未谋面的人。
“都收拾好了？”江离轻声问道。
云苓点了点头，将小小的包袱系好，背在肩上。她最后看了一眼师父的坟墓，目光复杂，有眷恋，有悲伤，但更多的，是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坚定。
“是时候该走了。”她轻声说道，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江离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好。”
两人一前一后，沿着来时的小径，向山下走去。晨雾在林间流淌，鸟鸣清脆，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然而，这份宁静之下，却潜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走到半山腰一处相对开阔的平地时，走在前面的江离，脚步猛地一顿，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鹰隼！他下意识地伸手，将云苓护在了自己身后！
前方，通往山下的必经之路上，赫然……站着两个人影！！！
正是……昨夜才被他们放走的……赵烬和李聩！！！！
此刻，这两人……并未如丧家之犬般仓皇逃窜，反而……静静地等在这里！！！他们的身上依旧带着伤……脸色苍白……衣衫褴褛……但神情却与昨夜那种惊恐、怨毒和狼狈截然不同！！！！
他们的脸上带着一种复杂的近乎悲壮的神色，眼神中有愧疚……有挣扎……甚至还有一丝难以形容的决绝……
“你们还想干什么？！”江离厉声喝道，全身肌肉紧绷，天人境的内力悄然运转，随时准备出手。他以为这两人贼心不死，还想在此设伏，做最后的挣扎！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
赵烬和李聩对视一眼，非但没有流露出任何敌意或攻击的意图，反而缓缓地向前走了几步，然后在距离江离和云苓约莫十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紧接着……在江离和云苓惊愕的目光注视下………
这两人竟然“噗通”一声双膝一软，直挺挺地跪了下来！！！！
跪下了？
这一下，连江离都愣住了，完全摸不清这两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云苓从江离身后缓缓走出，她的目光平静地落在跪在地上的两人身上，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极淡的波动，但很快又恢复了古井无波。
赵烬抬起头，目光越过江离，直接望向云苓。他的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又难以启齿。最终，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双手颤抖着……从怀中捧出了一件东西：
那……竟然是一个崭新的……用上好的紫檀木雕刻而成的灵位牌！！！！
牌位打磨得十分光滑，在晨曦的微光下，泛着暗沉的光泽。上面，用朱砂清晰地书写着两行字：
先师 药王 谷虚子 之灵位
不肖徒 赵烬 李聩 奉祀
看到这个牌位，云苓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起来！！！！
赵烬将牌位高高举过头顶，声音沙哑，带着哭腔，充满了无尽的悔恨与痛苦，嘶声道：“小师妹……我们……我们夫妻二人今日不是来求饶的，也不是来阻拦你的……”
他顿了顿，仿佛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我们是来向你……向师父忏悔的……也是来……告别的……”
李聩也在一旁，重重地磕了一个头，额头抵在冰冷的石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泣不成声。
云苓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但那紧握的拳头，指节已然泛白。
赵烬继续哽咽着说道：“昨夜你饶我们不死，我们仓皇逃回住处一夜未眠……看着这空荡荡的屋子想起往日师父的教诲……想起我们做的那些禽兽不如的事情……我们……我们恨不得立刻自刎谢罪！！！”
他的眼泪，混着鼻涕，流淌下来，滴落在手中的牌位上。
“弑师……弑师之罪……天地不容！！！我们……知道……我们……罪该万死！！！！”
说到这里，赵烬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血丝，用一种近乎崩溃的语气吼道：“但是小师妹！你要相信我们！当初……当初我们对师父下手……并非……并非完全是我们自己的意愿啊！！！”
“是宋知闲！全都是宋知闲那个畜生！是他一直在我们耳边煽风点火！是他！用荣华富贵诱惑我们！是他！告诉我们师父藏私，不肯将真正的绝学传授给我们！是他！说师父偏心，只疼爱你这个关门弟子！也是他！在师父闭关最虚弱的时候……提供了……提供了那无色无味的奇毒‘醉仙散’……并……并怂恿我们趁机下手！”
赵烬的声音充满了痛苦和挣扎：“我们……我们当时确实是利欲熏心，被猪油蒙了心……但……但真正致命的一击……我们……我们当时……也……也是犹豫的……是宋知闲！！！他躲在暗处见我们迟迟不动手，他……他竟然用我们夫妻两的性命相威胁！！！逼我们……必须……必须彻底了结师父……否则……就杀了我们！”
“我们……我们当时……害怕啊……糊涂啊！！！就……就……”赵烬说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再也说不下去。李聩更是伏在地上，嚎啕大哭，哭声凄厉，充满了无尽的悔恨。
云苓静静地听着……身体颤抖得越来越厉害………
她原本以为师父是死于这三个叛徒的合力围攻，却没想到真相竟然如此曲折……如此……令人发指！！！！
宋知闲！！！他不仅是主谋……他更是用如此卑劣的手段逼迫同门犯下这……滔天罪孽！！！！
“但是！！！”赵烬猛地又抬起头，脸上泪水纵横，却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坦诚，“小师妹！我们不是在为自己开脱！错了就是错了！罪孽就是罪孽！就算有千万个理由，弑师的致命一击终究是我们夫妻二人亲手打出的！！！这个罪……我们认！！！这辈子……我们都洗刷不掉！！！！”
他双手将那个崭新的牌位，高高举起，递向云苓的方向，嘶声道：“这个牌位……是我们连夜用最好的紫檀亲手刻的……我们知道不配……但我们只想用余生来赎罪……”
“我们今日在此立誓！！！”赵烬和李聩异口同声，声音凄厉而决绝，仿佛用灵魂在呐喊，“以药王谷列祖列宗之名起誓！！！以师父在天之灵起誓！！！我夫妻二人赵烬、李聩，此生……绝不再踏出药王谷范围一步！！！终身……守护先师坟墓！！！日日清扫，晨昏定省！！！若有违此誓，天诛地灭，永世不得超生！！！！”
誓言……在清晨的山谷中回荡……带着一种血淋淋的忏悔力量………
云苓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发下毒誓的师兄师姐………
她心中的恨意如同冰雪般在慢慢消融……但随之而来的却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无力的悲凉………
原来真相竟是如此………
原来他们也只是宋知闲棋盘上的棋子和牺牲品………
她……该恨他们吗？该原谅他们吗？
她不知道……她只觉得心好累……好空………
最终……云苓缓缓地走上前，没有去接那个牌位………
她只是深深地看了赵烬和李聩一眼，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恨……有悲……有怜悯！最终都化为了一片空洞的疲惫………
她什么也没有说，转身继续向山下走去，背影在晨曦中显得格外单薄和决绝………
江离看着这一幕，心中也是叹息不已。他走到赵烬面前，赵烬依旧高举着牌位，泪眼模糊。
江离沉默片刻，伸手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紫檀牌位………
“这个……我会替你们放在谷虚子前辈墓前。”江离沉声道，“你们好自为之。”
赵烬和李聩，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额头已然见血。
就在江离转身欲走之际，赵烬忽然抬起头，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哑地喊道：“江……江大侠！请……请留步！”
江离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赵烬的脸上，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一种最后的警示！！！他死死地盯着江离，又看向云苓远去的背影，用尽气力说道：
“小心宋知闲！他……他还有底牌！我们……我们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但……但一定非常……非常可怕！！！你们一定要千万小心！！！！”
底牌？？？
江离的眉头骤然紧锁！！！心中警铃大作！！！！
连赵烬和李聩都感到如此恐惧的底牌那会是什么？
他深深地看了赵烬一眼，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多谢。”
说完，他不再停留，捧着那个崭新的牌位，快步追上了前方那个孤独而决绝的身影。
身后，赵烬和李聩依旧跪在原地，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久久没有起身，仿佛化作了两尊忏悔的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