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外集市的热闹与阴影,并未因发现几个可疑探子而打乱李辰视察的步调。
实际上,正如韩韬后来在汇报时所言,自打遗忘之城用“冬鲜”换了金山银山、又敞开怀抱接纳流民的消息传开,关外这鱼龙混杂之地,就从来没少过各方势力的耳目。
对此,韩韬曾跟李辰讲过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段子:“前几日巡防队抓了个形迹可疑的家伙,审了半天,那人支支吾吾。结果押着他去关内登记入册(当时正有一批流民通过审核入城安置),那厮一看城里头街道干净,屋舍俨然,百姓脸上带笑,孩子穿着新棉袄跑来跑去,作坊里叮叮当当热火朝天……您猜怎么着?”
李辰挑眉:“怎么着?”
韩韬憋着笑:“那厮当场就跪了!抱着登记书吏的腿不撒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招了,说自己是南边某家豪族派来的探子,本是想摸摸咱们的虚实和那‘冬鲜’的来历。可看了城里的光景,打死也不想回去了!求着书吏把他名字写上,哪怕留在城里干最苦最累的活,挖沟搬石头都行!还赌咒发誓,以前探听的东西一个字都没往外传,以后也绝不再干,生是遗忘之城的人,死是遗忘之城的鬼!”
李辰听得哑然失笑:“还有这种事?”
“可不是!”韩韬乐道,“后来查了,那小子以前就是个佃户,被主家威逼利诱才干的这差事。进了城,看到咱们这儿不欺压百姓,有活干有饭吃,小孩还能念书(学堂已开始招收流民子弟中的聪慧者),哪还乐意回去给人当牛做马、朝不保夕?王犇那厮还嚷嚷,说这样的‘探子’多来几个才好,省了招工的麻烦!”
玉娘当时也在场,抿嘴笑道:“这倒应了那句老话,金城汤池,不如民心所向。再坚固的关墙,挡不住人心思归;再森严的壁垒,抵不过安乐窝的诱惑。咱们这儿,对某些苦惯了的人来说,可不就是活生生的仙境?”
这段插曲,此刻浮现在李辰脑海,让他对关外这些暗藏的“眼睛”,多了几分复杂的观感。
畏惧与贪婪招来窥探,而生机与希望,竟也能让探子反水。
这世道,真是光怪陆离。
收敛心神,继续与玉娘在集市中缓步而行,暗中记下那几个可疑之人的特征和方位,自有玉娘手下那些经过训练、混杂在人群中的“眼睛”去盯梢。
走过卖吃食杂货的区域,人烟渐稀,靠近窝棚区边缘的一片空地上,景象更为凄凉。
几个衣衫单薄、面黄肌瘦的妇人守着些可怜的“货物”——几捆枯柴、几件破得不能再补的旧衣、甚至还有几块颜色可疑、不知是什么植物的根茎。
李辰目光扫过,在一处角落停下。
那里蹲着一个约莫三十来岁的妇人,头发枯黄,脸颊凹陷,眼神里满是愁苦和麻木。
她身旁依偎着两个瘦小的孩子,一男一女,约莫五六岁年纪,穿着明显不合身、补丁摞补丁的袄子,小脸冻得发青,正怯生生地看着过往行人。
妇人面前摆着两个用粗糙竹条编成的笼子,笼子里……竟然是四只哼哼唧唧、毛色棕黑夹杂、看起来有些萎靡的小猪崽!
这猪崽个头不大,明显未足月,但模样与李辰印象中那种獠牙外露、鬃毛戟张的野猪截然不同。
身形相对圆润,嘴巴较短,耳朵微微下垂,虽然因为寒冷和饥饿显得没精神,但骨架看起来并不算太差。
冬日里,在流民聚集地看到有人卖猪崽,这本身就有些奇怪。更奇怪的是这猪崽的品相。
李辰走近几步,蹲下身,仔细打量笼子里的小猪。
那妇人见有人来,而且是穿着体面(尽管是便服)的男女,眼中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连忙拉着两个孩子跪下磕头:“老爷,夫人行行好!看看这猪崽吧!孩子爹在山上捕到的,本想自己养,可……可不知道怎么养,喂什么都不肯长肉,还老是病怏怏的。眼看要过年了,家里一粒粮食都没了,实在没法子,拿出来换点口粮,救救孩子吧!”
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两个孩子也跟着小声抽泣。
玉娘眼中掠过一丝不忍,看向李辰。
李辰没有立刻回应妇人,而是指着猪崽问:“这位大嫂,你当家的在哪儿抓到的这猪?附近山里,这种猪多吗?”
妇人抹着泪道:“回老爷,孩子爹是猎户,前两个月在西南边老林子一个山谷里撞见的,当时一窝有六七只,就逮回来这四只最小的,母猪和其他大的都跑了。那片山谷暖和些,有温泉眼,这种猪好像就在那一带活动,别处没见过。”
西南老林子?温泉山谷?李辰心中一动。
听起来像是一种局限在特殊小环境里的猪种。
他仔细回想穿越前学过的畜牧知识和系统偶尔灌输的一些杂学,再结合眼前猪崽的特征——耐粗饲(能在山林生存)、体型中等偏小、生长可能较慢但肉质或许有特点……这会不会是某种尚未被完全驯化、或者属于地方特色品种的土猪?
这个时代,养猪技术普遍落后,猪种杂乱,生长缓慢,肉质也差。
如果这真是一种有潜力的地方猪种,加以科学选育和驯养……
“你这猪,想换多少粮食?”李辰开口问道。
妇人一愣,看了看笼子里病恹恹的小猪,又看看面黄肌瘦的孩子,犹豫着伸出三根手指,又缩回两根,怯生生道:“两……两斗……不,一斗粗粮就行!老爷,您行行好,孩子两天没吃顿饱饭了……”
一斗粗粮,换四只可能养不活的小猪,在这年月,算是贱卖了。
旁边已有几个看热闹的流民摇头,觉得这妇人异想天开,这半死不活的猪崽,谁要啊?,看起来也没有几斤肉。
玉娘轻轻拉了拉李辰的袖子,低声道:“夫君,这猪看着就不精神,怕是不好养活。若可怜她,不如直接给些粮食……”
李辰却对妇人道:“你这四只猪崽,我都要了。给你三斗细粮,再加两斗粗粮,如何?”
“啊?”妇人呆住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三斗细粮!两斗粗粮!这……这够她们家吃一两个月了!周围看热闹的人也发出低低的惊呼,看向李辰的目光充满了不可思议,仿佛在看一个冤大头。
“老爷……您,您说的是真的?”妇人声音发颤。
“自然是真的。”李辰示意跟在远处的便衣护卫过来一人,“你帮这位大嫂把猪崽带上,再送她去找王犇队正,按我说的数目支取粮食,记在我账上。另外,”他看向那妇人,“跟你当家的说,若是还能再找到这种猪,活的,无论大小,我都收。价钱好商量,也可以用粮食、布匹结算。让他去关内找张启明先生或者王犇队正。”
护卫应下,那妇人已是千恩万谢,拉着两个孩子就要磕头,被玉娘扶住。
离开那片角落,玉娘才疑惑地问:“夫君,那几只猪崽,看着确实不像能养好的样子。你花这么多粮食,莫非是可怜那母子?”
李辰摇摇头,眼中闪着光:“夫人,你看那小猪,嘴短耳垂,骨架匀称,虽瘦弱,但并无野猪的凶悍之相。那猎户在温泉山谷发现它们,说明其适应特殊环境,或许耐寒,或许对某些病害有抵抗。咱们现在有粮食,有关内相对安全的环境,有发酵饲料的法子(来自系统知识),正缺合适的畜种。”
“鸡鸭鹅,我们已在繁衍。耕牛稀少且珍贵。猪,才是寻常百姓最能指望的肉食来源。若能将这种猪驯化、选育、扩大养殖,日后不仅能丰富城内肉食,猪粪更是上好的肥料,能反哺农田。这是一举多得的好事!”
玉娘恍然,凤目中露出赞许:“夫君总是能看到旁人看不到的机会。如此说来,这几斗粮食,买下的不是四只病猪,而是一个未来的念想?”
“可以这么说。”李辰笑道,“就算这四只养不活,只要能找到它们的来源,弄清习性,就值了。别忘了,咱们的‘冬鲜’能换回粮食,粮食可以养活人,也可以用来尝试驯养这些山里的宝贝。这才是良性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