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皇宫返回荣国府,陆怀瑾并未急于去找那带刺玫瑰贾探春,反倒是心念一转,
唇角勾起一抹带着几分戏谑与深意的弧度,径直往那平日里最为“热闹”的王熙凤的院落而去。
时近晌午,王熙凤刚发落了一个偷奸耍滑、克扣丫鬟月钱的刁滑婆子,
正歪在临窗的暖榻上,由贴心贴肺的平儿不轻不重地捶着腿。
连日来的庶务繁琐,加上府里那些不成器的爷们儿、各房之间勾心斗角的破事儿,
让她眉宇间凝着一层驱不散的倦色与戾气,嘴里犹自恨恨地低骂:
“一个个黑心烂肺、眼皮子浅的下作东西!
真当我王熙凤是那庙里的泥菩萨,只会看着不成?
惹急了老娘,管你是什么有头脸的,统统撵出去,大家干净!”
正骂得起劲,只听门外小丫鬟怯生生地通传:
“二奶奶,陆…陆先生来了。”
王熙凤一怔,陆怀瑾?今儿个是吹的什么邪风?将这位神秘的陆先生给吹来了?
她心下飞快盘算,面上却不露分毫,忙从榻上坐起身,
理了理微乱的云鬓和衣襟,给平儿递了个眼色。
平儿会意,赶紧迎了出去。
王熙凤这边已然换上了一张艳若桃李、热情洋溢的笑脸,未语先笑:
“哎哟哟!这可真是贵脚踏贱地,哪阵香风把表叔您给吹来了?快请进,快请坐!
平儿,愣着做什么,还不把前儿个宫里赏下来的那罐好茶沏上来!”
王熙凤亲自上前招呼,动作利落,言语周到,
一双丹凤眼却在陆怀瑾身上悄悄打量,揣摩着他的来意。
陆怀瑾缓步而入,姿态闲适,仿佛只是随意串个门子。
他目光在这间布置得富丽堂皇、每一处细节都透着不俗品味的屋子里扫过,
最后落在王熙凤那张艳光逼人却难掩精明厉害的脸上,微微一笑,带着几分调侃:
“琏二嫂子这大管家当得果然是威风八面,人还没进门,就听见你在发号施令,整顿家风了。
这一大早的,火气可不小啊。”
王熙凤心里暗自揣测陆怀瑾的意图,面上却笑得愈发灿烂,顺势就诉起苦来:
“表叔快别提了!您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理事不知奴才刁!
您瞧瞧,这么大一个国公府,上上下下几百口子人,每天睁眼就是多少桩事儿?
银钱出入、人情往来、奴才调配、各房平衡…
哪一桩哪一件不得操心?
稍微松泛些,那些个刁奴就敢蹬鼻子上脸!
我这哪里是什么管家奶奶,分明就是个劳碌奔命的主儿,一天到晚操不完的心,生不完的气!
恨不得真能像那庙里的千手观音,多长出几只手来才好呢!”
她这话半真半假,既是吐苦水,也是隐隐点明自己的不可或缺与劳苦功高。
陆怀瑾悠然地在铺着软垫的黄花梨木椅上坐下,接过平儿小心翼翼奉上的雨前龙井,
轻轻吹了吹浮沫,似笑非笑地睨着她:
“哦?听琏二嫂子这意思,是对这掌管阖府内务的大权,又爱又恨?觉得琐事缠身,有些…大材小用了?”
他尾音微微上扬,带着明显的试探。
王熙凤丹凤眼倏地一眯,心里警铃微作。这话茬可不好接!
她摸不准这位神秘莫测的表叔是随口打趣还是意有所指,眼珠一转,打着哈哈道:
“表叔您可真会说笑,我一个妇道人家,肩不能挑手不能提,
能蒙老太太、太太信任,管好府里这一亩三分地,
不给祖宗基业抹黑,就已是烧了高香、阿弥陀佛了!
还敢痴心妄想什么大材小用?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
她将自己放得极低,言语间却仍透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儿。
“妇道人家?”
陆怀瑾轻笑一声,放下茶盏,目光带着几分审视,慢悠悠地在她脸上逡巡:
“我瞧着琏二嫂子这般杀伐果断、调理人事、平衡各方的手段心机,
莫说府里的爷们,便是朝堂上许多尸位素餐的官员,怕是也远远不及。”
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有些缥缈却极具诱惑力:
“若是…给你个机会,跳出这贾府后宅的方寸之地,不再理会这些鸡毛蒜皮、争风吃醋的琐事,
去外面那广阔天地,做个堂堂正正、有名有份的官,
掌一方实权,管真正关乎国计民生、影响千万黎庶的大事…
琏二嫂子,你可愿意?若真有机会,你又会怎么做?”
“做…做官?!”
王熙凤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像是听到了全天下最荒谬的笑话,
她用织金绣凤的帕子掩着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得前仰后合,珠钗乱颤:
“哎哟我的好表叔!您今儿个是特意来拿我寻开心的吧?
这青天白日的,您说的这是什么梦话?
女子做官?自盘古开天地以来,三皇五帝到如今,您可曾听说过有这样的道理?
便是那茶馆里说书先生胡编乱造的神怪故事,也没这么离奇的桥段啊!”
她只当陆怀瑾是闲极无聊,拿她逗闷子,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语气带着几分自嘲与认命:
“表叔快别消遣我了!
我王熙凤啊,这辈子就是这操心劳碌的命,能把眼前这摊子事管明白,不让府里出大乱子,
将来闭了眼,对得起老太太、太太的信任,也就心满意足喽。
外面的世界?那是爷们儿的地盘,与我何干?”
陆怀瑾却并未跟着她笑,眼神反而愈发深邃,定定地看着她,
那目光仿佛能穿透她故作轻松的表象,直抵内心:
“我并非与你说笑,琏二嫂子,且收起你这套敷衍之词。
我且问你,若真有这样的机会,陛下亲许,授予官身品级,名正言顺,
让你能挺直腰杆,走出这四方天,去办惊天动地的大事,
期间行事,不受这后宅规矩束缚,甚至…连贾府也管不到你头上。
你,王熙凤,敢不敢接?愿不愿要?”
王熙凤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僵住了。
看着陆怀瑾那双不见底也看不出半分玩笑意味的眸子,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然后疯狂地跳动起来。
她是个极聪明、极敏锐,也极有权力欲和野心的女人,只是这野心和权力欲,
一直被死死地禁锢在后宅这一方小小的池塘里,最多也就翻腾起些许浪花。
陆怀瑾此刻的话,像是一道裹挟着天威的惊雷,
在她那看似牢固,实则早已不满现状的心防壁垒上,硬生生劈开了一道巨大的裂缝!
官身?品级?陛下亲许?不受贾府管辖?
这每一个词,都像是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她那颗被世俗压抑已久的,不甘平凡的心脏上。
她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变得粗重急促起来,饱满的胸脯微微起伏,
丹凤眼中光芒急剧闪烁,惊疑、难以置信、荒谬感,
还有一丝被深深勾起、连她自己都未曾清晰意识到的,对权力的渴望。